第四十六章——薄荷奶凍
楊家這頓飯最終不歡而散。
這楊老爺仍是對餘錦年保持著異常濃烈的興趣, 非要說他是自己的四子楊寶,而據餘錦年所知,楊家老四早就去世好幾年了, 不過他也不能跟得了老年癡呆的人計較這件事罷了。
楊家宅院很是寬敞, 幾道並不甚高的內府院牆將自家宅院劃割成幾個小一些的院落,分給底下的妻妾兒子們居住, 各自的小院裡則又有正側臥房及一個巴掌大的花畦。本是挺幽靜的一處宅院, 卻因楊家人炫富心重而裝扮得不倫不類。
餘錦年被拖著在楊宅花園裡散了步, 賞了月, 這楊老爺還嫌不夠, 說要拉四寶去喝酒,這可嚇著了周身照顧楊巨富的婢女家仆們,自家老爺腦子不清醒時就足夠亂套了,若是再喝兩盅酒, 那還了得,豈不是要將宅子都給掀個底兒掉。
眾人好容易將他勸住,可終於不再提喝酒的事兒了,於是又開始聊起些無關緊要的內容, 餘錦年瞎編亂造也就糊弄過去了,隻覺得身心俱疲, 仿佛是在哄孩童一般累, 正說著, 楊巨富突然提起:“四寶, 你娘呢?好些日子沒見她了?”
餘錦年一愣, 他哪裡知道“娘”去哪了,遂抬頭向仆婢們看去。
仆婢們紛紛滿臉恐慌,似乎這又是個不能觸碰的禁區,都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沒有一個敢說實話的,還有人給餘錦年使眼色,叫他快說點什麼將這事翻過去。可他能說什麼,他又不是楊巨富肚子裡的蛔蟲,冥思苦想了半天,於是很是沒水準地說回了老本行,道:“今天這樣冷……楊老爺,不如就喝點熱牛乳睡覺罷?”
“是啊,老爺。這說來也巧了,剛兒個後廚就進了一桶鮮牛乳,老爺您不是最愛喝這個了麼?”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走來,擠眉弄眼地叫了兩名婢子去後頭熱牛乳,他走過來,順手就將餘錦年從楊巨富手裡解救了出來,好聲道,“都是底下人自家養的水牛,前些個才下了崽子。底下人有孝心,知道老爺您就愛這口,這不,牛乳都剛擠沒多久就給您送到後廚了,鮮熱著呢!”
被他說的餘錦年也饞了,水牛|乳|可是好東西,隻是此時水牛還是農間主要役畜,而時人又多偏愛飲用羊奶、豆漿,反而並不覺得水牛|乳|如何好。事實上水牛產奶少,|乳|質高,營養相當豐富,最重要的是|乳|香濃鬱,沒有羊|乳|中那股微微的膻味。
餘錦年從一個水牛乳,又想到了諸多乳製點心,一時餓得兩腿發軟。晚上那頓飯儘管菜色豐富,可他被楊家人盯了半個時辰,哪裡能吃得下,此時自然腹中空空,心中不由悲痛哀嚎。
說話的功夫,園子裡起了場風,管家便扶著楊巨富回到他自己的小院,到正堂屋裡避風,還取了大氅來與他披。楊巨富進了屋坐在主位上絮絮叨叨地說話,也不讓餘錦年走,但凡他離開自個視線半點兒,就要大吵大鬨。這時廚下有婢子呈著溫好的牛|乳|回來,她一路低著頭邁著小碎步,將精致木雕食盤端到楊巨富麵前。
餘錦年一邊跟著哄這位老小孩,一邊瞧了婢子一眼。
那婢子樣貌齊整,隻可惜臉色發黃,神色很是委頓,嘴唇緊緊地抿在一塊,唇色外圈輕微透著紫,皮膚也乾巴巴的很不好看,用信安縣人的土話來說,就是“很不水蓄”,即很不水靈的意思。況且今日天氣明明如此陰冷,她竟莫名其妙地出了一頭汗,豆大的汗珠沿著額角流下來,將兩鬢的碎發都黏濕了,她也沒空去擦,隻將腰躬得愈加厲害了,持著食盤的手也怯怯發抖,好似十分害怕楊巨富。
楊巨富卻不管那麼多,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膩煩了管家的勸說,他喉嚨裡呼嚕嚕地一陣響動,仿佛是有驢車在裡頭滾一般,臉上鬆弛下耷的皮膚也漸漸地皺起——俗話說相由心生,他年輕時就是惡霸臉,到老了也不可能突然和善起來,他臉上如此一皺,眉間徑直生出幾道歪七扭八的皺紋溝|壑,顯得楊巨富此人倒眉吊眼的,很是凶神惡煞。
他看也不看那鮮牛|乳|,呔的一聲,抬腳便踢翻了來侍奉的婢子。
餘錦年可是挨過楊巨富的打,現在屁|股還隱隱發疼呢,他這一腳看著便非常凶狠,還正踹在那瘦弱婢子的小腹上。隻聽她痛呼一聲,就被踹倒在地,碗盞裡的熱牛|乳|也儘數都潑在了她自己身上。牛|乳|倒不是很燙,可是架不住天氣涼,門窗間穿堂的夜風很快就將她衣裳篩透了,貼在身上冰一樣涼。
婢子也爬不起,捂著小腹蜷縮起來,模樣很是痛苦,背上冷汗更是出了一遭又一遭。
餘錦年有些看不下去了,起身去將婢子扶起來,小聲道:“你沒事罷?”
“謝謝公子……”婢子搖搖頭,不敢多言。
管家擺擺手,漫不經心道:“退下罷。”
“是。”她捂著腹部後退了幾步便告退出門去,身形微晃,臉色也頃刻間褪得蠟黃,每走一步都似踩在了刀尖上般痛苦,瘦肩不住抖動,緊走慢走地好容易離開了他們幾人的視線。
雖說這是人家的家事,楊巨富身為家主,打罵賞罰自家的奴隸是名正言順,一點兒錯處都沒有,餘錦年一個外人本就無緣置喙,可他其實是看不慣這種事的,且那婢女痛苦的模樣又遠超過挨受的那一腳,他有些擔憂是不是那一腳波及了其他的內臟。
自己親腳將牛|乳|打翻以後,楊巨富又鬨起脾氣來,嚷嚷著要吃雪花酪。
此時所說的雪花酪,乃是一種用冰塊刨屑,在花碗裡堆成一個小山峰,再淋上甜乳漿的冰食兒,炎炎盛夏時來上一碗,冰沁宜人,消暑解渴,怎一個爽字了得。可眼下這個冬冷天兒,冰窖都沒得一塊冰了,到哪裡去弄冰來刨,可管家也受不住楊巨富一個半老胖子可勁兒地打罵人,頭疼之下便又將剛走了沒多大會兒的廚婢叫回來,讓她無論如何想法子去弄碗冰酪來。
那婢女一聽,臉色更壞了,青白一陣隻差沒當場暈過去。
餘錦年趕忙替她解圍道:“此時吃冰會肚痛,不若製些薄荷乳凍來吃罷,也很是爽口。”
婢女並未因他提出改做薄荷乳凍而鬆口氣,她瑟縮地望著餘錦年,語聲低微道:“奴婢也並不會製公子所說的薄、薄荷什麼……”
“薄荷乳凍。”餘錦年笑道,“無妨,我會。”
楊巨富原本是不同意餘錦年走的,後來聽說他是去做冷酪來吃,這才勉強點點頭。
餘錦年終於從那老小孩手裡逃出生天,自然是當即便想撒腿就跑,可無奈是他親口應承下來去製薄荷乳凍的,總不能不仁不義地扭頭走掉,便隨著那廚婢來到了楊老爺院後的小廚房。
雖說叫小廚房,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應食材俱有,無比豐富,餘錦年估摸著是這位楊老爺還有吃夜食的習慣,故而晚飯時辰已過去這麼久了,小廚房裡灶間的火苗還熊熊燃著,很是溫暖。
那廚婢領他進來,惆悵道:“公子,您說的那個什麼,薄……”
“薄荷乳凍。”餘錦年笑了笑,又一次重複道。
廚婢羞愧於自己連這吃食的名字都叫不對,因此對其做法更是好奇了,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餘錦年:“這個要怎麼製?”
餘錦年左右看看,問道:“其實製法與糖蒸酥酪差不多,隻不過多加了一味清涼解膩的薄荷罷了……嗯,你這兒可有薄荷葉兒?”
廚婢翻出一個小罐子,很是不好意思地說:“隻有上次製菓子剩下的一點薄荷碎末了。”
“足以。”餘錦年點點頭,教她道,“首先得把薄荷碎搗成細末,越細越好,如此入口時才更為柔膩。”
他接過盛有薄荷碎末的陶罐,一邊將其倒在清洗乾淨的蒜臼中,用石杵耐心地搗成細細的如粉末般的碎屑。廚婢見他這會兒也沒什麼要緊的吩咐,便扭頭去乾自己沒乾完的活計,餘錦年見那邊水盆子裡有幾塊粗壯的肉骨,似乎是才斫下來不久,連筋帶骨,還透著新鮮的血色。
廚婢蹲在水盆子旁邊,皺著眉頭看了看,似乎是歎了口氣,卷起袖子下水將肉骨撈起來清洗。
餘錦年將薄荷末搗好,便放在一邊待用。
之後將鍋子微微燒熱,加水,入白糖,一邊慢慢攪動使其融化成透明晶瑩的糖漿。如果說酥酪是時下的酸奶,那麼||乳||凍則就是布丁了。餘錦年將糖漿熬好,再取來今日新產的水牛||乳||,入鍋烹煮,不得不說,水牛||乳||的確香味濃鬱。餘錦年隻記得小時候喝過幾次,後來大了,水牛||乳||也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他卻覺得當中的味道反而不如小時候那般濃厚。
不過也許這隻是餘錦年對少時求而不得的美味念念不忘,故而產生的錯覺,也說不定呢。
水牛乳燒開主要是為了殺菌,畢竟餘錦年接受的教育使他難以直接飲用生牛乳,之後牛乳還是要慢慢放涼的。這時候,餘錦年敲開了一個鮮蛋,他用敲開的兩瓣蛋殼做篩碗,反複地托著蛋黃顛來倒去,為的是隻取其中蛋清,如此反複幾回,手法相當嫻熟。
蛋清分離出來之後,要慢慢倒入冷卻的牛奶當中,並將其攪拌均勻。
這時還要注意蛋清與牛奶的比例——若是蛋清太多,則做出來的奶凍口感發硬;可若是蛋清太少,那麼牛||乳||就無法凝聚成形——餘錦年粗略地估計了一下,大概便是一碗牛||乳||就要配一份蛋清,如此蒸出來的奶凍才軟硬適中,既彈且糯。
攪拌好了蛋清與牛乳,就將之前熬化的糖漿,並搗碎的薄荷末一起,也倒進來,輕輕攪勻後盛裝在清秀美觀的小青瓷盞裡。
之後就是入甑蒸的功夫。
餘錦年蓋好蓋子,忽聽得身後有人呻|吟了一聲,轉頭見是那清洗肉骨的婢女正捂著肚子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整個人快蜷縮成一個球團了,他嚇了一跳,忙走過去道:“哪裡不好?肚子痛?”
那廚婢臉上一紅,一個勁搖頭說“沒得沒得”。
怎麼“沒得”,這情形分明是“有得”。
餘錦年還以為是廚婢膽小,不敢以自身之病叨擾外客,故而閉口不言,便與她寬心道:“娘子且放寬心罷,小子不才,尚懂些醫理,若是不嫌棄,可否將哪裡病痛說與我聽一聽?”
婢女抬頭看了看麵前這個笑容和氣的年輕小哥兒,頭悶得更低了,她是被人伢領進來的簽了賣身契的奴隸,又是常年在小廚房裡乾活,不怎麼在大院子裡露頭的,因此在府中地位十分低下。平日裡挨打挨罵慣了,偶然間被人溫柔相待,還是個清俊的哥兒,竟還有些不習慣,遂更加不好意思張口了,隻含含糊糊說是老毛病了,不礙事。
餘錦年觀她臉色,也沒有繼續追問,反正薄荷小布丁還要蒸一會兒,便與她閒聊道:“這肉骨是做什麼用的?”
廚婢道:“我們老爺每日清早習慣喝一碗肉骨湯,前兒的骨頭都用完了,所以今天得連夜燉出來,否則明日老爺又要打罵我們了。”
餘錦年問:“楊老爺這樣是有多久了?”
廚婢被他這個問題問矒了一下:“啊,哥兒是指……”
“這兒。”餘錦年指指自己的腦袋,“這兒不清楚的狀況有多久了?”
“哦。”廚婢明白過來,回答他道,“好幾年了罷,自蘭娘和四爺走了以後,就有些不清楚了,起先還隻是好忘事兒,說話遲鈍些,後來愈發地嚴重,脾氣也更壞了,動不動就打罵人,連二爺三爺都打。後來老爺常常一不留神就自個兒跑出去了,轉眼就走丟……最近聽說著,有時候人也認不清了……”
說到這,她偷偷瞧了眼餘錦年,默默閉上了嘴。
餘錦年自當沒看見她這動作,裝作好奇的模樣隨口問道:“我長的很像你們四爺麼?”
廚婢又仔細瞧了瞧他的模樣,搖搖頭說:“不怎麼像,頂多,大概年紀差不多罷……四爺被趕出去的時候就和公子您差不多大,還可能比您還小上一點兒……”
話音剛落,她猛地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麼,趕緊捂上自己的嘴,待廚房中一片寂靜,又謹慎地回頭看看四周,見小廚房外一個人影都沒有,這才鬆了口氣,拍著胸脯道:“可嚇死我了。”
“怎麼,你們四爺不是沒了,而是被你們老爺趕出了家門?”
“……您可不要說了,這話要是叫我們老爺和管家聽見,鐵定是要將我打死的了。”廚婢蔫兒蔫兒地低著腦袋洗肉骨,用小軟毛刷子細致地將肉骨縫裡的血洗掉,盆子裡已經蓄出了淡淡發紅的一盆血水,她又搖搖頭說,“管家不許我們提這件事的,不吉利!”
餘錦年也不愛為難人,於是收聲不談,見她用冷水洗肉骨,嘴唇紫得厲害,遂起身倒了碗熱水,遞與她道:“起來暖暖手罷。左右也沒人盯梢,不差歇這一時半會,若是凍壞了自己,家裡人該心疼了。”
廚婢忽地鼻子發酸,捧著熱水隻覺得眼睛裡朦朧朧的,她在此處並沒什麼親人——不,應該說,她在這世上都沒什麼親人了。當年她原本是在家鄉一門大戶裡做工,掙的月錢皆被父兄一分不剩地討走,好在主家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日子雖然緊緊巴巴,卻也不至於餓死,還能過得下去,可如此挨了沒幾年,那大善人忽然病死了,主母獨自支撐不下去家業,便各發了些錢將他們這些婢子散去了。
後來這些錢也被父兄揮霍空,爹便將她賣給人伢子,說換六兩銀子給阿兄娶媳婦兒,她不願意,就被父兄聯合將她抓回來打了一頓,五花大綁送上了人伢的籠車,路上吃了不少苦才輾轉到了信安縣,賣進了如今的楊府。
就算日子依然很苦,她也不願意再回狠心的父兄那兒去了,索性就當沒有那個親人,獨自過也挺好。
今日被餘錦年提起家裡人,她又不免想起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破事兒,隻可惜這些年過得也就這樣,高興的事不多,鬱悶的事卻不少,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心中到底難受,頃刻間傾訴欲爆棚,隻想痛痛快快地與人聊一夜。
她本是坐在地上的,這會兒腳麻了便要改為蹲姿,沒想剛起了身忽又“哎喲”一聲,驚得餘錦年忙問她怎麼了。
“沒、沒什麼,沒什麼!”廚婢匆忙丟下手裡的肉骨,手忙腳亂地去攏自己的裙擺,臉蛋紅得似熟透的西瓜。
餘錦年低頭瞧了一眼,見有一抹紅色明晃晃地染在她裙擺上,再理了理方才那些腹痛、冷汗淋淋、麵色發白、微寒等症狀,便恍然間都明白了。
——這廚婢是來月信了。
恐怕之前他問廚婢如何不好,對方那好一番羞澀難言,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罷,此事本就難以與外人道,更何況他還是個男人,自然隻能推脫說是不妨事的老毛病。
廚婢已經臊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兒地“我,我……”,我不出來,也顧不上肚子痛了,扭頭便跑出去換衣裳。
餘錦年麵色倒是如常,畢竟他身為大夫,也不覺得這事有什麼好羞臊的,趁對方去換衣的空,他仔細回想了一下這廚婢的症狀,便十分斷定她有痛經的毛病,且推斷出她應是屬於寒凝血瘀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