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經這病,說大也不大,說小卻也不小,但每每發作就讓人煩躁得不能自已,讓一貫嫻靜的姑娘陡然生出砸窗碎門、摔碗扔鍋之衝動的都已算是小場麵,再極端些的都恨不能將肚裡作怪的那團肉切了扔掉算了。前世時,他每月都能見到幾個因疼昏過去而被抬來醫院的小可憐,很是同情。
所以這事還真和牙疼有的一拚——說起來不是病,可疼起來真要命!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廚婢才磨磨蹭蹭地回來,她已換了身黃綠色的衣裙,再映著她臉上紅透的底色,可謂是五彩斑斕。在小廚房門口探了個頭,見餘錦年正背著她查看甑裡的吃食,並沒有留意她,這才鼓起勇氣走進去。
邊捂著肚子還邊想,真是丟死人了。
餘錦年將已經凝聚成型的薄荷小布丁端出來,在白白滑滑的奶麵上又撒了薄薄少許茶粉,丟三四個小杏仁片進去裝點,但這也並不是完成品。奶凍奶凍,須得放涼了才能稱之為奶凍麼,因此又倒了些冷水將小盞放進去浸起來降溫。
廚婢瞧了眼做出來的薄荷||乳||凍,顏色淡綠清新,聞著是股香而不膩的||乳||味,瞧著還真和往日所吃的酥酪很是相似,隻不過這個口味的她倒是第一次見,不禁讚歎道:“真好看。”
餘錦年回過頭來,她又猛然意識到這男人方才都見過她的月信了,這種女兒家隱秘的事情,竟然讓一個男人瞧見,怕是明天都沒臉見人了。
“你好些了麼?”
誰能想到,餘錦年竟然又提起了這事。
廚婢兩手捂著小腹,又想起這位哥兒曾說他是個大夫,便半信半疑地問道:“你真的是個郎中?”
餘錦年也不過分自謙,點點頭稱是:“你坐著,我教你炒製個簡單的暖宮貼,還有暖宮湯。”
一聽這個名兒,廚婢便以為是了不起的什麼藥,不由愧道:“不過婢子沒幾個錢,怕是買不起當中的藥材罷……”
“這裡頭都是些常見的東西,多是這櫃中的調料之物,沒有什麼值錢的。”餘錦年笑道,說著便洗好了蒜臼來用。
他向蒜臼當中放了一小塊生薑、一段蔥白,以及一撮小茴香,並兩匙粗鹽粒,用力搗得稀爛,然後再倒出來下熱鍋,翻炒兩下,待其中隱約炒出了些辛香味,便用小碟子盛出來,倒上幾滴醋調和成糊狀。
廚婢一頭霧水道:“這、這是要吃了麼?”
這得多難吃啊,又要酸又要辣。
“哪能?”餘錦年解釋說,“過會兒你回去了,便找個乾淨小手帕,將這個糊敷在肚臍上,外麵用小手帕蓋住,再用個繩子固定在腰間,勿使它掉下來。你這痛乃是寒凝胞宮所致,想是你常年受寒,這寒氣日漸積累所引起的,嗯……”
餘錦年怕她聽不懂何謂“寒凝胞宮”,於是換了種說法,與她形容道:“就像是這河裡的水,春夏時流得暢通無阻,直到天氣從秋入冬,河道裡降了霜,結了冰,這水自然就流不動了。”
寒凝胞宮,衝任失暢,血行不利,故而有了小腹冷痛的苦楚,且多伴有月信之色晦暗、結塊,以及月信日推延遲後的現象;而寒氣鬱滯在內日久,則又阻遏陽氣,因此便又常見形體畏寒、四肢發冷的毛病。
用中醫裡的術語就是——不通則痛,痛則不通。
廚婢一臉懵懂道:“這是說我肚子裡也結了冰?”
餘錦年:“差、差不多罷,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總之,這個臍貼正好能夠通絡止痛,讓你結了冰的肚子也曬曬太陽。”
廚婢聽此形容,不免噗嗤一笑,神色也漸漸地放鬆下來了。
於是餘錦年繼續說道:“每次估摸著月信要來了,便敷上幾天,上午敷了晚上睡覺時洗去。若是有條件呢,最好次次現炒現敷,若是實在沒空兒,便每月提前做些存在小罐子裡,用時重新炒熱了再敷,也是一樣。如此用上四五回,你這痛便會有好轉了。”
廚婢聽得一愣一愣的,有些不敢相信他就用了點廚間的調料,竟然做了個藥出來,且這藥還能治她疼了好多年的病。
不過痛經此病,僅是亡羊補牢卻是不夠用的,若想根治,還須從生活方式上改變,譬如寒凝胞宮型的姑娘們,就最好不要再貪食生冷之品,也儘量避免碰冷水、或者吹冷風啦!不過這些對為人奴仆的廚婢來說,都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故而餘錦年隻是簡單提了一嘴,並沒有多說什麼。
廚婢正好奇地觀察著那臍貼藥糊,餘錦年便又與她煮了個薑棗紅糖水,還在自己腿上點了幾個穴位——諸如地機、血海、三陰交,耐心教她如何按壓揉捏能夠減緩疼痛。
熱乎乎的薑棗紅糖水捧在手心裡,隻是這份體貼心意,就令廚婢非常感動了,她自己親娘走得早,從沒有人教導她月信是什麼,來月信的時候自己迷迷糊糊的,還是跟同村的女娘們學會了這些,後來每每疼痛,也無人訴苦,更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能默默忍受。
誰能想到他一個年輕小哥兒,竟然比她一個女娘還用懂月信的事兒,廚婢驚訝之餘,漸漸對餘錦年有了些親近之意,也不是男女之情那般的心意,而是更覺得他像親人……老母親般體貼。
認真聽完“老母親”餘錦年的教導,與他聊了兩句彆的,廚婢不禁歎道:“好陣子沒與人痛快地講話了。以前蘭娘還在的時候,也時常與我們這些下人在一塊兒說話,每逢年節,也屬蘭娘能記掛著我們。唉,蘭娘那麼好個人,怎麼能是狸貓精呢……”
“狸、狸貓精?”餘錦年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驚訝地眨了眨眼。
“噓!”廚婢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趕緊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那麼大聲。
餘錦年忽然想起寒衣節那日,在去往風波寺的路上,似乎聽到前麵有兩個小廝說什麼二爺三爺夫人的,還說“中了邪,一個都沒逃過”,以及什麼“妖孽禍世”之類的話,如今拎出來品品,好像說的正是楊家這攤子事兒呢。
“我與你悄悄地說,你可千萬不要說去啊!”
餘錦年乖巧地點點頭,搬了小杌子坐在水盆子跟前,豎著耳朵聽廚婢聊起這事,儼然已經是婦女之友了,他邊聽,便時不時地發出些“咦,哦,啊,竟還有這種事”之類的感慨,一來二去地,也將這事聽懂了個七七八八。
話說的是個叫蘭娘的女子,她原本也是當地小富之女,後來也不知怎麼的,家裡人與這楊老爺有了生意上的糾紛,還著實鬨了一陣子。楊巨富瞧上了蘭娘的姿色,便提出納蘭娘為妾,蘭娘父親還很有良心,不肯賣女還債,可蘭娘家到底敵不過手段陰險的楊巨富,最終家業被楊家吞並不說,蘭娘也被搶進了府中,成了楊巨富的第七房姨娘。
蘭娘性子溫軟,又逆來順受,被擄作七姨娘後竟老老實實認了命,還與楊巨富生了個兒子,即是楊家四子楊寶,過起了相夫教子的日子。
楊大死得忒早,楊二勤而不聰,楊三不學無術,偌大個楊府,竟然唯有老四楊寶被蘭娘教養得彬彬有禮,學識風度頗有大家之風,小小年紀便能吟詩作對,頭腦靈光得不似楊家人。更何況這兒子算是老來子,又繼承了蘭娘的清秀容貌,於是很快就成了楊巨富的心頭寶,甚至欣喜之餘屢次放出話來,要將楊家家業交給楊寶來繼承。
彼時楊二楊三俱已成了家,年近三十,而楊寶才不過堪堪十三四歲。楊財、楊進為了這份家產早已爭得你死我活、難舍難分,突然就蹦出來個他倆壓根沒放在眼裡的楊寶來,這下子一石激起千層浪,將本來就不平靜的楊家後院攪成了一鍋亂粥。
後來楊巨富不堪其擾,老糊塗般地發話道,誰先生了兒子,就讓誰繼業。
這可好,本來兢兢業業搞宅鬥的一家人,突然開始兢兢業業生兒子。
可是一年、兩年過去了,彆說是兒子了,這一家子就連個蛋都沒能懷上。
不過廚婢又說,她剛被賣入府時,三房的趙夫人似乎懷上過一個,據說還專門請高人來卜過卦,斷定這胎肯定是個胖小子,這趙夫人原本就身子虛,懷了孕後便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養胎……隻是不知道後來怎麼的,竟還是小產沒了。
從此,趙夫人大傷元氣,整個人就似掉進了冰窖子,跟誰都沒有好臉色。
又據不知道哪裡來的八卦說,趙夫人小產這事兒還和小四爺有關,其中是非曲直,外人也道不清楚,隻知道打那起,二房和四房便跟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見麵就冷臉。
後來便是廚婢親眼所見的事兒了。
說是那年盂蘭盆節,蘭娘上寺燒香禮佛,卻中途蹦出來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瘋老道兒攔她車轎,又唱又跳,指著蘭娘說她背上趴著一隻狸貓,可眾人眼睛雪亮,哪裡瞧見蘭娘身上有狸貓了,便有家丁下車去轟人。
誰知那老道力大無比,突然突破了家丁的防衛,衝到轎子跟前“禿嚕”吐出個東西來。
眾人一看,竟是不知道什麼玩意兒裡生挖出來的眼珠子,可惡心死人了,這還不算完,隻見那破老道還從布兜裡掏出個豬尿泡,裡麵紮著一泡雞血,大笑著抬手便潑了蘭娘一身。蘭娘當場就嚇傻了,好半天才回過勁兒來。
這事兒本來能以“那是個瘋子”來了結的,可誰又能想到盂蘭盆節後,楊府裡就開始發生些怪事,先是二爺養的八哥被不知道什麼東西咬死了,且死狀淒慘,是被掰斷了頭、剝了皮扔在院門口。之後是三爺房裡的姨娘,說是二半夜起身飲水解渴時,瞧見窗戶紙外頭有人跑過,她緊跟著出門一看,哪有人影,隻有一隻跳上牆頭的綠眼尖牙花狸貓。
此後府中大廚房也說,他們接二連三地有新進的生肉不翼而飛,買來製血豆腐的未凝鴨血也莫名少了半桶,地上還踩著狸貓血爪印。
於是有人想到了那日碰見的瘋老道,府中開始流傳起蘭娘是狸貓精這件事來。這事雖然詭異,可楊巨富是藝高人膽大的,他年輕時候不知打折了多少賭徒的腿,做壞事從不怕報應,此時怎能被這種無稽之談嚇到,當即便安排數班家丁守夜,弄死了方圓內所有的貓。
原本以為殺了貓這事兒該就此結束了,可偏偏事與願違,楊府裡的怪事不減反增,愈演愈烈。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楊巨富也不由心生疑慮,漸漸地疏離了蘭娘,還派人去找當日潑雞血的瘋老道,一口一個仙長將人偷偷請回來,瞞著蘭娘作法除妖。
這法不作還好,一作,竟作出了驚天怖事。
這老道士竟然將尚在睡夢中的蘭娘扯下了床,自她床褥底下翻出了一張嬰兒皮!
來觀法的趙夫人當即哭昏了過去,慘叫著說那就是自己未出世便夭亡的親兒,當即便撲上去要打殺蘭娘,哭嚎著讓蘭娘還她兒子命來,三四個家丁拉也拉不住,鬨得死去活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嬰兒皮的事情還沒搞清楚,緊接著楊三那姨娘又從側房的床底下揪出了個寸絲不掛的健碩家丁來。
真真是一出好戲。
蘭娘性子懦弱,眼見如此,卻除了哭什麼都不會說,楊寶倒是替蘭娘辯解了幾句,卻成了火上澆的那把熱油——蓋因那奸夫家丁哭著招供說,他與蘭娘十幾年前便已安通款曲。這麼掐指一算,差不離正是楊寶的年歲,如此說來,就連楊寶究竟是不是楊家血脈都不好講了。
男人最受不了的是什麼?並不是寵愛的小妾竟然是個妖物,而是自己的兒子不是自己的種,這事兒擱哪個男人頭上都得抓狂。
更何況這種可笑的事兒竟然讓一代惡霸楊巨富給攤上了,他又如何忍得,當即便要將蘭娘綁起來沉塘,楊寶撲上去求楊巨富相信蘭娘、放過蘭娘,卻反被楊巨富一把推倒在花池邊兒上,徑直摔矒過去了。
說到這,廚婢連聲哀歎道:“後來,那仙長說蘭娘是妖孽禍世,不可輕易沉塘了結,須得交由他鎮壓|在道觀裡,方可不遺害世間。於是老爺即便是再氣,卻也還是將蘭娘和四哥兒交給了那位仙長……如今,竟不知他們如何了……”
這故事奇詭得令餘錦年啞口無言,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若說這是出折子戲,他得拍手大呼狗血精彩,可這竟然是個真事,這就讓人目瞪口呆。
他無言沉默了片刻,隻好又說:“竟還有這種事兒……”
廚婢點頭附和道:“誰說不是呢?”
緊接著兩人不約而同一聲歎息:“唉。”
兩人說了這會子話,正悶著頭各自鬱悶著,餘錦年忽然想起他的薄荷小布丁來,再去前頭送,家仆回報說楊老爺竟然已經睡下了。那管家還挺是個好人,直道叨勞了餘錦年一晚上,並送了一個鑲嵌珍珠的小首飾盒,裡麵裝了一對文玩核桃供他把|玩,且說要派轎子送他回家。
餘錦年哪裡會盤核桃玩兒,推辭了幾回,那管家還頗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好像覺得餘錦年很不給他麵子。餘錦年挺不喜歡楊家這炫富做派,可到底還是將那小首飾盒給收下了。
剛收了首飾盒,便聽門房那邊有人來傳,說是門口來了個氣質如蘭的貴公子,道他阿弟在咱們府上做客,要來接人回家,說罷還困惑道:“是不是找錯門兒了?”
餘錦年一聽,當即舉手跳道:“我,我,我!那是我家的阿兄!快領我去!”
走了兩步,就見他又撲通撲通跑回來——險些忘了抱走自己帶來的薑黃粉罐和蝦醬!
門房將餘錦年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打量了一遍,竟還有些嫌棄之情,心道那樣矜貴的公子怎麼可能有這樣平平無奇的弟弟。
結果將人領到門房,還真的有,隻見這平平無奇的少年蹦跳著出了楊府的大門,張開手蝴蝶似的就生撲進了那貴公子懷裡去,還軟聲喊了句“阿兄”。
瘮得門房直犯牙疼。
季鴻還擔心少年被楊府的人刁難,見他出來時完好無損,還捧著一看便不是他能買起的首飾盒。他胸中懸著的心剛剛落下,就被少年撲了個踉蹌,好容易站住了,又聽他喚得如此膩人,跟嘴巴上抹了蜜似的。季鴻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質疑道:“……你又做什麼壞事了?莫不是把人家給打了?”
餘錦年笑嘻嘻說:“小蝴蝶想你了唄。”
小……蝴蝶……
季鴻轉頭仔細看了看餘錦年,又覺得是不是楊府的人將少年給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