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錦年提出想見那白袍僧,管家萬分為難地回他道:“委實不是自家不讓,那位上師如今正在房中閉關坐禪,已好些日子了,且特意吩咐過我們不要進去打擾他,每日隻在他門前放一碗糯米飯與一壺清水,彆的什麼也不要。這……左右法事明日就要開始了,不如待上師出關,再見也不遲?”
他都如此說了,餘錦年隻好作罷。
隻不過餘錦年還沒等到第二日白袍僧出關,就先遇到了另一個熟人。
當日稍晚些,餘錦年因受不了被一群仆婢簇擁著,便都將他們趕回去睡覺了,結果人都走光以後,他才發現房中的蠟燭快燃儘了,找了好半天也沒瞧見備用的燭燈在哪兒,這可真是自作孽,早知道就留下一兩個守夜的。
他一時擔憂季鴻會犯懼黑之症,便走出院門去叫人。
這麼一來,就恰好瞧見之前跪在他們麵館門前的小嬌娘,正悄聲悄步地領著兩個人進來,遠遠瞧著那兩人一個既高且瘦,另一個則矮而微胖,個子低的那個還背著個藥箱。幾人走到一條鵝卵石道兒上停住了,開始爭論起來。
因夜深人靜,三人的說話聲也斷斷續續地自遠處隱約傳來,模糊聽著是什麼“另請高明”、“在下不才”之類的謙恭之語,那小嬌娘則是淒淒慘慘地回道“都是您給看的”、“您行行好”……兩人如此推搪半天,小嬌娘又往對方手裡塞了個什麼東西,那人這才“好罷好罷”地歎了兩聲,繼續跟著她走。
似乎是請來的郎中。
待他們三人繞過鵝卵石小道走近來,餘錦年才想起要躲避,隻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小嬌娘已經看見了他,臉上露出了些許驚訝的表情。
餘錦年正要扭頭,打算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卻被人赫然一聲叫住了腳:“是你!”
他抬頭一看,頓時無語至極——這已經不是冤家聚頭了,這是老天想一口氣將所有跟他有過節的人都喊到楊府來,大家一起開個酒宴敘敘舊嗎!
那人背著藥箱,竟還嗬嗬笑了兩聲,仿佛老友重逢般走過來,熱情地招呼道:“這不是餘小先生嗎?哎呀,真是好久不見,小先生近來可好,今日也是來出診的?”
“……”餘錦年瞪了他一眼,心道我和你很熟麼,可是哪怕肚子裡再不滿,也不好直接表現在臉上,於是也乾巴巴扯出個假笑,回說,“這不是妙手回春鄒神醫麼?小子不才,今日並非來出診,乃是來做廚的。”
不過餘錦年話音剛落,鄒恒臉上就赫赫然露出了一番鄙夷之色,似乎很是瞧餘錦年不起。
他自個兒雖不是什麼士族豪門,祖上卻也是有進士出身,好歹算上個書香門第,即便是如今家道中落也自覺高人一等,哪怕沒中上秀才,也是“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俱說君子遠庖廚,餘錦年一個不知來處的小子,整日在廚灶之間烹禽宰羊,蓬頭垢麵,還洋洋自得,真是為讀書人所不齒,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又如何能隨便與他攀比,就連將他與餘錦年擺在一塊比較,他都以為是掉了價。
且他四處打聽過了,信安縣周鄰根本無人受過這樣小的徒弟,因此即便餘錦年似乎跟著什麼人學了兩招醫術,能治個頭疼腦熱,也定然是有誤打誤撞的成分在裡頭,並不值得一提。
方才楊府又派人來請他出診,他委實不願來的,因那病此前從未聽說過,此後也從未再見過同類,他前前後後診治了已一年有餘,仍然不見轉好,這病情著實詭異非常。
可楊家盛情難卻,重金所聘,他實在推脫不了,又隻好硬著頭皮又來這一遭。
誰想竟是讓他在楊府撞見了曾令他出醜的餘錦年!他早就看不慣這小子了,今日可真是個報仇的好機會——那二房夫人的病連他都未見過,這麼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又如何能治得了!
因此即便鄒恒很是看不上餘錦年,卻還是強忍住了眼中的嫌棄厭惡之情,笑眯眯地湊上去握住其手,違心而熟絡地誇讚道:“餘小先生醫廚雙修,真是少年英才,今日遇上可真是巧極了,不若請小先生與鄒某一起前去診治一番,也是件為病人謀福祉的好事。”
餘錦年觀鄒恒表情,深覺若是請他再多誇兩句,他怕是能當場吐出來。
他生怕鄒恒吐不出來,連忙玩命兒自謙道:“過獎過獎,小子哪裡有鄒神醫妙手回春、醫術高明,小子今日來,不過是個來與主家做素齋宴席的廚子,委實端不上台麵,能得鄒神醫如此誇獎,可真是折煞我了……神醫您忙,神醫您請!”
說著就要撤,才不要上鄒恒的當,被誇了兩句就跟著人家走,那他怕不是個傻子。
鄒恒哪裡肯放他走,那李夫人的病就是再給他一百兩黃金,他也是看不出什麼花道道兒了,拿著楊家的診金都治了一年還沒什麼起色,饒是他也難免覺得臉上無光,這簡直就是砸他這塊神醫招牌。今日,他說什麼也得把餘錦年拽過去,就算是給他當個擋箭牌也好,至少能顯出是這病過於奇詭,而非是他鄒恒醫術不行。
於是鄒恒一把拽住了餘錦年的後領,咬牙切齒了一陣,昧著自個兒的“良心”狠誇大誇道:“餘小先生,您可是有活死人之神術的,萬不可如此自謙。有道是人命之重,有貴千金,小先生博極醫源、精研醫理,定當能夠藥到病除、著手成春,望請小先生與鄒某同去診治啊!”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人啊!
沒等餘錦年想出新的話來惡心鄒恒,那鄒神醫已攥住他的手腕,將他拽著走起來:“小先生莫要推辭了,現在就同鄒某去罷!”
一旁的小嬌婢都聽傻了眼,待回過神來,鄒恒已經與餘錦年拉拉扯扯地走到二夫人院中了。
餘錦年卻也不知自己來的究竟是誰的院子,隻覺得這院中無比空敞樸素,全然不似楊家人那副恨不能將門檻都貼上金箔的誇張做派,而且似乎……也太樸素了些。
院中花畦都沒有就算了,連個盆栽擺件都未曾見得,且一路延伸至此的鵝卵石路也突然在此院前戛然而斷,過了這道月門,裡頭便是厚厚的一片沙地,仿佛是一塊沙池,餘錦年一腳邁過去,不過片刻,腳背便被流動的細沙埋了起來。
他一時詫異,心道,莫不是這位病人如此好興致,想弄出一片人造沙灘來曬太陽?
沒等他想明白,那小嬌婢便一腳深一腳淺地邁到房前,敲了敲門,細聲道:“夫人,鄒大夫來了。”
愣了有片刻,裡麵才匆忙忙跑出來個仆婦,探頭瞧了瞧他們,揮揮手不耐煩地對那小嬌婢說:“快請神醫進來,你做什麼去了,怎麼來得這樣磨蹭!”
嬌婢隻敢連連稱是,躬身將鄒恒幾人讓了進去。
餘錦年也同被拽了進去,身後的門咣當一聲牢牢關上,他被嚇了一跳,心想這哪是請大夫來看病,這架勢儼然是要嚴刑拷問啊。
房間比餘錦年想象的要深一些,最奇怪的是整間房有窗的那麵皆被用不透色的厚綢糊住了,屋中既沒有楊家慣好炫富用的多寶格,桌上牆角也不見一個大花釉瓶,就連婦人房中最常見的刺繡木架及針線筐也沒有,有張牆麵上還被釘了一床厚棉被。
僅這擺設,就已經不是一句“奇怪”就可以形容的了。
鄒恒一進來便抹了把汗,可還是緊緊抓著餘錦年不鬆手,生怕他這廂一丟,餘錦年轉頭就跑了。他朝自己帶來的徒弟瞥了一眼,那高高瘦瘦的青年便將鄒恒肩上的藥箱取下來,放在桌上,打開其中一扇小抽屜,拿出一隻軟布包脈枕。
餘錦年四處看了看,忽然聽到房間深處,一麵隔簾後傳出幾聲淒慘的痛呼,他不由一驚,循聲望去,隻見那刺著金魚團尾紋的青藍色繡簾霍然被人從裡麵掀起,奔出個披頭散發的婦人來,她形容萎靡,神色混沌,光著雙腳,兩瞳瞪得極大,一個踉蹌撲出來,口中胡亂喊著什麼:“他要來了!他又要來了!不要讓他來!……不要讓他來啊啊!”
他心中驟驚,忙不迭側身避讓,才沒被那婦人一頭撞上。
緊接著從隔簾後頭跑出三四個婢子,追著去逮那婦人,幾人便追便喊道:“夫人、夫人,真的沒有人要來,您快不要跑了,小心傷著!”
之前那個仆婦也神色煩躁,指揮道:“都愣什麼呢,還不快快扶著夫人啊!”
真是好一出兵荒馬亂。
鄒恒似乎見慣了這場麵,一直無動於衷,隻垂著臉袖手旁觀,待那些婢子們好容易抓住了婦人,才大大鬆了一口氣,拿起脈診走過去把脈,還不忘扯上餘錦年一起過去。
餘錦年聽這些仆婢們皆稱呼此婦人為“夫人”,而楊巨富的原配夫人早已沒了,楊家如今不過兩位夫人,一位是餘錦年在席上曾見過的三爺房中的趙夫人,那麼麵前這位,想來就應該是據說一直未曾露麵的楊二爺的原配——李夫人。
這位李夫人一直隻活在仆婢們嘴裡,據說是生了病久未痊愈,故而不便見人。
如今看來,她哪裡是病了,活活是瘋了才對。
李夫人被一眾婢子們簇擁著,說是攙扶,其實明明是製伏,她一直胡亂搖著頭淒慘哭嚎道:“又到日子了,那個東西又要來了!救救我,神醫救救我……”喊了好一會子的神醫,她又忽然萌發出新的希望,喊道:“法師,成空法師呢?!他能救我,他能救我!”
之前那個偷法華經的小嬌婢小聲勸說:“夫人,成空法師真的不在風波寺中……”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你騙我,你們都是一夥的,你們就是見不得我好!”她抬頭看到餘錦年,見從未見過,便情緒激動地朝他道,“你去,你去風波寺找成空法師,我給你錢,要多少都有!”
李夫人看起來好像瘋了,可又瘋得不是那麼徹底,隻是神誌不那麼清醒而已,餘錦年隻好說些話,試圖先將她安撫下來:“李夫人,你先冷靜下來,不如先與我說說那成空法師長什麼模樣?”
“他,他……”李夫人想了想,忽然又搖起頭來,“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帶著麵具,是個光頭……”之後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說他“是個光頭、是個光頭”。
法師哪有不是光頭的啊。
餘錦年本來真的挺同情她的,可架不住這話實在好笑,差點就繃破了臉皮,他慌忙輕咳兩聲穩住表情,心道:病人為大、病人為大。
他見鄒恒已經把完了脈,忍不住小聲問道:“她說到日子了,是什麼日子?”
鄒恒本意在拉餘錦年來出醜,哪想餘錦年竟然真的認真給人診起病來了,他左右也不信這半大小子能看出個什麼所以然來,便很不以為意地說:“是月信的日子。”
餘錦年奇道:“這話是怎麼說的,她一直嚷嚷著到日子了,有人要來……月信的日子要來什麼東西?”
“是月信的日子之前。”鄒恒道,“李夫人每回月信來之前的幾日,都會莫名腹痛,且痛劇難忍,宛如刀攪,發作時頭昏眼花、冷汗頻頻,翻來覆去,幾近欲死,真是使人不忍視見。約莫還有七八日就又要到其月信日了,故而李夫人一直喊嚷著‘日子到了’。”
餘錦年心道,還有你這種貪財郎中不忍視見的病人?
不過他隻在心裡嘀咕嘀咕,麵上卻還是一派淡然,又認真問道:“那她為何不嚷‘我又要肚痛了’,卻如此驚慌失措地大喊‘那個東西要來了’,她總不會用‘那個東西’這樣奇怪的稱呼來指代肚痛……鄒神醫,那個東西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鄒恒道:“是——”
他剛張開個嘴,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與這小子搭起話來,頓時臉色一變,將袖狠狠一甩,氣道:“我怎麼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你不會自己去診看麼!”
餘錦年被他袖子撲了一臉,心中納悶道,明明是你硬要拽我來的,我如你所願來都來了,你又甩臉子,真是好不奇怪!
可他也懶得跟鄒恒這種人多廢口舌,便自己往前靠了靠,拿走了鄒恒的脈診,不客氣道:“鄒神醫,我借你脈診用一下啊!”說著就上前去給李氏診脈。
鄒恒:“……”
餘錦年查其脈弦而又細,觀其舌厚而有膩,口唇青紫,麵色晦暗。
可到底是什麼病,他沒有見過李夫人發作時的模樣,委實無法診斷出來,僅憑鄒恒寥寥數語的形容,就算讓他去猜,也隻能是大海撈針,實無成效。
隻是觀李夫人現下這模樣,也不一定是真瘋了,又可能隻是因恐懼每月按時而至的巨大痛苦,所產生的應激性情緒激昂表現,隻不過若是此痛苦源頭遲遲不除,李夫人將來真的瘋了也說不好。
看過李氏,餘錦年起身走到鄒恒那邊,與他問道:“鄒神醫啊,小子再好奇問一句,為何這房間窗紙要糊上厚實綢布?可是夫人畏光?”
鄒恒不願與他交談,一把奪回自己的脈診,憋著股悶氣道:“夫人層言她一旦見光,便覺渾身疼痛。”
“那……”餘錦年還沒開口,就被鄒恒狠狠瞪了一眼,可他還是厚著臉皮要繼續問道,“夫人這症已持續多久了?”
鄒恒一皺眉頭,這件事他也未曾詳問,且他隻在這一年內與李氏診治,之前是如何治療的楊家人不肯透露,他也全然不知,可他自然不肯坦白自己“不知”這件事,很是沒好氣地揮手驅趕餘錦年:“去去去,問她們仆婢去!”
餘錦年不由嘖舌,不滿地看了鄒恒一眼,又果真轉頭去找那小嬌婢去問話了,那小嬌婢說,李氏此病竟已綿延數年不止,隱約記得是四爺沒了之後沒兩年,就患上這病了。再問關於“那個東西”的事兒,小嬌婢還未說話,旁邊那個年紀頗大的仆婦就率先走了過來,將小婢趕去燒水給李夫人擦臉洗漱。
“這位阿嫂……”
仆婦“哼”了聲,扭頭走了。
餘錦年果真無語,這家人到底怎麼回事兒,正牌夫人病了,當家的男人不管不問,隻顧摟著俏姨娘尋歡作樂,不廣招良醫不說,反而偷偷摸摸地在夜裡請大夫來看,不僅不痛痛快快地將病情與醫家道來,卻要讓大夫自個兒去猜,還一問三不知、一問三不理,再甩你一個哼字。
這病診的,著實委屈。
他見也問不出什麼來了,便又回到鄒恒旁邊,厚著臉皮與他探討道:“依鄒神醫看,李夫人是何病?”
餘錦年勾著笑一口一個神醫,倒是叫鄒恒不方便撕破臉麵,俗話還說伸手不打笑麵人呢,更何況他還是自詡為進士之後,書香門第,更是得注重形象了,於是忍住了,說:“恒以為,此並非是病。”
“不是病,那是什麼?”餘錦年奇道,莫非這老庸醫突然開了竅,有了什麼獨特的見解?
誰想鄒恒背起了藥箱,拂了拂袖口,老神在在地說:“此乃鬼附陰侵,穢聚其身,已非藥石所能奏效也……”
餘錦年一愣:“……啊?”
見他連這樣尋常的醫話都聽不懂,鄒恒神色愈加鄙夷了,心中更加瞧不上此人,斜乜了餘錦年一眼後,他用儘可能通俗的話與他解釋道:“即是中邪了!”
餘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