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頓了頓,似乎猶豫些什麼,先是回頭看了眼亂成一團的蘭桂院,見那白衣僧仍在其中站著,最終還是決定說出來:“上個月法師來送藥時,我曾偶然間見了一眼法師的真容,雖隻是匆匆一眼,未瞧真切,卻隱約覺得這位成空法師的眉眼好生像、像……”
“像什麼?”餘錦年希望她快些說完,他好領自家季公子回家去鑽被窩取暖。
小嬌婢跺了跺腳給自己鼓氣:“像我們府上早已沒了的小四爺!”
餘錦年愣了一瞬,心想這又是什麼展開。
“雖然已經好些年了,婢子也不知小四爺長大了究竟該是什麼模樣,不過婢子見了那法師的當下,就想起了小四爺,可是當年那道長說,我們四爺與蘭姨娘都已死了的……”婢子抖抖肩膀,趕走沒來由生起的冷瘮感,壯著膽子說道,“那日小先生也在罷,也親耳聽見風波寺上並未有成空法師此人,可法師也是親口說過於風波寺禪修……婢子不知是不是小四爺怨魂未散,所以施了這障眼法?夫人是婢子家人的救命恩人,婢子實在不忍看夫人繼續被其欺瞞哄騙,小先生醫術高明,連鄒神醫也絕口稱讚,定是能夠治我家夫人的病。”
“奴婢不敢說,也不敢想,院子裡那個東西到底是不是個人……”
話音剛落,一聲碎碎的金環聲自她背後憑空響起,婢子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一個趔趄就朝餘錦年撲來,季鴻伸手將少年往身前一裹,餘錦年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與季鴻貼在了一起,鼻息間聞到清冽的衣皂清香。
至於那婢子,一頭栽地上昏過去了。
餘錦年看得哎喲一聲。
季鴻緊張道:“撞到了何處?”
“我替她哎喲的,這一下怕是摔得不輕。”餘錦年從他臂彎裡退出來,蹲地上將那麵朝下的小婢翻轉過來,見她確實隻是昏過去而已,並無大礙,便放下了心,拍拍手上灰塵說,“真是人嚇人,嚇死人。”
一道年輕聲音笑起來:“餘老板何知我就是人,而不是怨魂呢?”
“怨魂才想不出這麼囉嗦的法子,還不如直接將他們吃掉了事。”餘錦年借著季鴻的手站起來,看向不知何時走了出來的白衣僧,“是罷,一心……小四爺?”
白衣僧微微搖頭笑了幾聲,終於抬手將頭上帷帽摘了下來,露出了一張清秀的臉。
——正是一心。
他仍是那副溫和無害的模樣,逢人便帶三分笑:“今日的素齋,是一心這些年來見過的……最豐盛的齋席,餘老板的手藝還是這樣厲害。”
猜測他是一心時,餘錦年隻覺得這事驚奇,可真的見到他是一心了,卻又忽然覺得陰森發涼,於是往季鴻身邊靠了靠,沉下心來說:“我的菜再好,可不比一心小師父的手段好,裝神弄鬼的手法可是比我的菜要好看百倍了。”
一心奇道:“不如此,他們又怎麼會恐懼懺悔?他們怎麼會知道,那假冒道士的乞丐是如何打斷我的腿,又是如何侮辱我娘,他們眼裡隻有那幾塊黃白之物!合該是一心禮佛的我們受這份罪嗎,難道他們這群人就不該知曉冰天雪地、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究竟是何種滋味?”
餘錦年:“……”
一心話中極儘怨懣,麵上卻全無表現,甚至還微笑著,給人以詭異的感覺。
季鴻冷道:“你如何複仇,與我們何乾?”
一心歎了一聲:“本是無關的,可那日見了餘小先生,忽又改了主意。一心活著,原隻為報仇雪恨,甚至為此遠渡番國,拜了番師,學了些不入流的番醫煉金之術,因中原未曾見過這些奇淫巧技,故而一路行來也靠這身行頭賺了不少盤纏。”
餘錦年驚歎,這是不少嗎,這是暴富了好嗎。
他白衣微揚,看著稍稍矮他一點點的少年,認真說道:“一心這一輩子很短,卻是一輩子都在言不由衷,今日卻想說句久違的真話—— 一心喜歡餘小先生,也因此,從未想過要加害與你。”
餘錦年:“……?”
季鴻如臨大敵,往前邁了半步,將正在發蒙的少年圈進自己的臂彎裡,示威般的輕輕攬著少年的肩頭,冷著臉默默宣示自己的主權。
一心忽地一笑,對季鴻道:“季公子大可不必如此緊張,一心的喜歡,乃是欣賞向往之意,並不想對小先生做些什麼。況且,一心也沒有任何能力來令小先生繼續無憂無慮下去,還請季公子千萬不要割愛與他人。”
這話怎麼聽著這麼彆扭,好像他是能隨便讓來讓去的東西似的,餘錦年暗中腹誹道。
“我做過許多不乾不淨的事,愧對佛祖,愧對信民。一心這一生,不過撩撩二十一二年,前十幾年時渾渾噩噩,中間幾年又蹉跎漂泊,縱然腰纏萬貫,卻也未曾有一天是輕鬆快樂的——除了寒衣節那日。”一心似乎是想到什麼,眼睛裡亮著奇異的光芒,“很有意思,一心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
季鴻微微不耐,任是誰一直被迫聽旁的男人不住誇讚自家少年如何有趣如何可愛,這醋壇子也早該被打翻了,於是打斷他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一心恍然收回心神,回到正題道:“小先生曾治好了一心的病,一心尚未支付診金,甚是愧疚。今日這一趟,便是一心付給先生的診金,過幾日還有謝醫禮送上門去。”
“什麼意思?”餘錦年納悶。
一心故作神秘,神態平和道:“過兩日便知了,小先生請回罷。夜深了,路上小心。”
他說罷,扭頭回到了蘭桂院中,回手關上了蘭桂院的院門,將自己與那一眾打罵吵嚷聲全部封在裡頭。裡麵恍惚傳出了蓮花錫杖的聲響,叮鈴鈴,叮鈴鈴,伴著錚錚肅穆的佛鈴聲,又不過片刻,揚起幽幽的唱經聲,卻不似佛子誦經,更似鬼魅吟歌。
餘錦年推了推院門,沒有推動,似乎是什麼東西卡在了門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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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餘錦年自一碗麵館中醒來,他轉個身,閉著眼在身旁男人的身上蹭了蹭,將一頭烏發都蹭得炸起了毛來,又抓起季鴻的一片衣領,拽到在臉前使勁嗅了嗅——嗯,的確是這種令人安心的味道,讓人身心都得到了放鬆。
他又想起昨日的遭遇來,不由打了個激靈,忙跳下床去,急匆匆跑到廚間。
清歡正在廚間揉麵團,見了他招呼道:“年哥兒,昨夜回來得那樣晚,今日怎麼不多睡一會?”
餘錦年連連擺手:“不睡了不睡了,起來做點糯米點心,祛祛昨日的晦氣!”
他念叨著就從筐兒裡撿出一碗個肥肉滿的大紅棗子來,又蒸了一碗糯米飯,同時吩咐道:“清歡,替我將這些棗子的棗核剔出來,棗子切半,但不要切斷。我去錘一下糯米。”
“哎。”清歡脆生生應道。
她手很巧,動作又麻利,沒等餘錦年將糯米飯錘好,就將棗子全部處理過了,一個個紅胖棗子敞開著口兒,紅紅火火的,看著就暖融融,還頗有些笑口常開的趣意。
餘錦年這邊將糯米飯錘得爛軟,使飯中米粒都消失了,似做糍粑團一般,之後便教著清歡,將糍粑團揪成一小劑一小劑的,捏揉成粗短的小條,夾在切敞口的紅棗裡。
“入甑將棗子蒸熟。”他一邊舔著指頭上粘著的糯米,一邊指揮清歡上鍋去蒸棗子。
湊棗子蒸熟的功夫,餘錦年又簡單做了個清爽開胃的蝦米白菜湯。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棗子出甑,各個兒紅得晶亮,仿佛是抹了一層油光似的,圓圓滾滾的,模樣煞是喜人,紅棗的甜與糯米的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尤其是剛出鍋這陣,又香又甜令人鼻子發癢。
清歡直接下手,撿起一個來吃,燙得嘶嘶直叫。
餘錦年笑話她心急,又取出之前釀好的桂花蜜出來,在棗子上薄薄淋上一層,說:“這才好吃呢。”
火紅喜氣的棗子,雪白的糯米夾心,配上金黃細碎的桂花蜜瓣,即便是端上什麼大酒樓的桌子,都夠資格的了,清歡吃了兩個,就連手指上沾的蜜汁也不舍得放過,裹著手指給舔乾淨了。
餘錦年端著糯米棗與蝦米白菜湯,回到房間時,季鴻正巧醒來。
他端著糯米棗跑過去,高興道:“張嘴,啊。”
季鴻微微彆開了頭:“還未漱口。”
“不嫌棄你!”餘錦年鍥而不舍的,一定要讓他吃一口,許是經過了昨日那樁糟心事,連他也不自覺搞起了封建迷信這一套,“快快快,桂花蜜要滴下來啦,黏糊糊的。”
季鴻隻好張開嘴,輕輕咬了一口下來。
餘錦年果然不嫌棄他,將季鴻吃剩的半個塞到了自己的嘴|巴裡,糯米很黏,在牙齒間嚼動時發出些摩|擦的聲音,他坐在床頭一邊吃一邊催促季鴻快起來洗漱,正囫圇含糊地說著話,一具微溫的身軀自後背貼了上來。
他一下子住了聲。
季鴻用被子將自己與少年一起裹起來,俯下腦袋靠在對方肩頭,鼻尖緩緩摩挲著少年光滑細嫩的頸側肌膚,也許是一早晨都在蒸著紅棗的小廚間呆著,他身上也沾染了一層棗香味,比起盤子裡的糯米棗來說更加的香甜可口。
他情不自禁地張嘴咬了咬,餘錦年身上一顫,徑直向後躺去,踹了鞋子大被一蒙,與剛醒來就使壞撩撥他的男人滾作一團,將季鴻壓|在枕上用力嘬了一口,似乎是為了報在楊府被啃了一脖子的仇。
被窩裡隻傳出咯吱的床搖聲,男人低沉的喘息聲,以及少年清靈的笑聲。
正啃得起勁,窗外突然“嘎!”的一聲叫喚。
“咦?”餘錦年從被子裡探出個頭,仔細聽了聽,奇怪道,“什麼玩意兒,鴨子?我們麵館裡哪來的鴨子,莫非是我的錯覺?哎,我去看看好了——唔!”
話沒說完,軟熱的被子底下又伸出一隻手,將正欲掀被下床的少年拽了回來,重新掖進被子裡頭,沒多大會,就傳出一陣濕濕黏黏的接吻聲,枕上兩抹顏色深淺不同的發絲層疊纏繞在一起。
少年呼呼吐氣:“你往哪兒啃呢?等會,等會,讓我喘口氣……”
另一道沉啞聲線響起:“專心。”
少年嘀咕說:“不是,我真的聽見鴨子叫了呀!”
男人道:“勿言。”
餘錦年剛老實地閉上嘴,緊接著外頭跟似掀翻了鴨子窩似的:“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你看吧,就是有鴨子!”說罷就推開了正在興頭上的男人,驚奇地跳下了床榻,蹬上鞋子向外跑去,留下季鴻一個人獨守空房。他在院子裡待了片刻,就又開心地高聲喊道:“哎呀,阿鴻,快出來看鵝呀!是大白鵝呀!”
季鴻:“……”
白鵝有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