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感覺周身驀然一涼,迎麵對上那人冷若冰窟的眼神,忙訕訕將手縮回。
不要姑娘,那來倚翠閣做什麼?
那人道:“我來找一個人,他來與你們送菜,卻遲遲未歸,你們將他如何了?”
若是平常遇上這樣鬨事的,花娘早叫人將他扔出去了,這時卻看在他長得好看的份上,暫時按捺住了踢人的情緒,不屑道:“我們這兒,一天來十好幾個送菜郎,誰知道你說的是誰?”
那人眉心一蹙,眼中陰鷙漸生。
“……季鴻?”
季鴻聞聲一轉頭,周身陰鬱之氣瞬間散儘,那從一群姑娘的衣裙間露出的腦袋,可不正是自家那個去了一中午都未歸的送菜郎!
他往前走了幾步,少年也轉過身來,雙眼迷離地反趴在椅背上,一手墊著下巴,另一隻手掛在椅背上朝他招搖,笑著喊道:“是阿鴻呀!”
季鴻心下一跳,過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見少年安然無恙,他懸在喉嚨裡的心終於吞了回去,可看見桌上倒著幾個小酒壇,立刻皺眉道:“你這是喝酒了?”
“一點點,甜的,你嘗嘗?”餘錦年鬆開椅背,轉眼就掛在季鴻身上,“你來找我麼,累不累?”他把自己屁|股挪了挪,留出半張椅麵,“分你坐。”
小妓們又搬來一隻椅子,笑嘻嘻地去拉季鴻,推推搡搡讓他去坐:“你來,你來,坐這個,我們給你唱曲子聽。公子喜歡聽什麼曲兒,我們都會唱。”
餘錦年一把將他拽住,氣道:“不給聽!”
季鴻低頭看著他。
餘錦年拽著他的袖子,不讓他過去坐那張簇擁著許多花娘的椅子,卻忘了自己剛才就是這樣被簇擁著出現在季鴻眼前的。倚翠閣裡紅纏綠繞,香霧杳杳,連光線也是晦澀昏暗,映得一個個人的臉龐也是曖|昧不清。季鴻立在一群美人當中,更是風姿如玉,俊美無儔,宛如東海明珠,人比人真的氣死人,方才還黏糊自己的小妓們,如今全都跑到季鴻身後去了。
“好吧讓你聽!”餘錦年伸手拿自己的東西,還不忘抱走那壇給自己當診費的胭脂醉。
見他真的生氣了,季鴻自己卻不氣了,反而眸色平和下來,好笑道:“那我到底是聽還是不聽?”
餘錦年被噎得瞪了季鴻一眼,往外走去。
一群妓子們咯咯笑起來,交頭接耳道:“誰熬醋了?快關上火,熏死人了。”
季鴻心中也不由愉悅,目光不自覺地溫軟下來,他快步追上餘錦年,從少年手裡接過一個包袱,二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倚翠閣。餘錦年飲了酒,總覺得熱熱的,他卷起袖子又要扯開領口,被季鴻製止道:“天涼,小心受風。”
“可我熱。”餘錦年不滿。
少年臉頰粉嫩,耳根有一抹紅,顯得格外秀色可餐,季鴻以手背試了試他頸側,稍微有些潮熱,道:“誰叫你胡亂喝酒,青|樓妓館的酒水裡多加了料,有助興壯陽的效果。也就熱這一會兒,酒勁散了就好了。”
餘錦年斜覷道:“聽這話,你是熟客啊!”
季鴻微微一頓:“雖被人帶著去過,卻不曾做過什麼。”
“你倒是想。”餘錦年眼神向下,瞥過男人的下|身,偷偷問,“是不是‘不能行’?”
季鴻:…………
似乎懟季鴻這一下令餘錦年終於痛快了,可他還沒高興上半刻,季鴻竟順杆子往上爬,問道:“那依餘先生的意思,是有辦法讓季某‘能行’?既然如此,還要勞煩餘先生,今晚幫季某診治診治。”
餘錦年:……他剛才乾甚麼要招惹這個人?
走出青柳街,行過一條彎曲小巷。秋高氣爽,萬裡無雲,忽聽見板車在石子路上咣當咣當拖動的聲音,有人吆喝道:“螃蟹,脂肥膏滿的螃蟹……”
餘錦年忙打斷這個話題,叫來那推車壯漢,買了一網子肥肥胖胖的大螃蟹。
對方見是餘錦年,又送了一簍小蝦,餘錦年這才認出,這人是城外津平碼頭上捕魚為生的錢大,如今鰥居,帶著個比餘錦年小一歲的兒子,數月前餘錦年去碼頭買魚的時候,曾治好了錢大兒子的腹痛症。
兩人交談了一會,餘錦年與季鴻才拎著螃蟹酒壇,回到了一碗麵館。
麵館裡穗穗正和二娘在丟沙包,花生大小的小沙包,沙包是二娘縫的,玩法是餘錦年教的,拋起來用手背去接,接得多的算勝。餘錦年與她玩了兩把便自告認輸,回到後廚做團圓飯去了。
倚翠閣妓子們送他的酒自然不敢再喝,卻又不舍得扔,藏在自己屋裡的床底下。
季鴻也來廚房打下手。
餘錦年哼著從倚翠閣聽來的曲兒,哼著哼著跑了調也不自知,他從網子裡撿出兩隻肥蟹,丟在池裡洗刷淨了,甩了水,斬成塊,丟進鍋裡。鍋子薑薤椒爆香,再加鹽加醬地好一通炒,待螃蟹青殼泛紅淋入料酒,那香味便溢了出來,薰得人鼻子癢。
季鴻在一旁洗蘿卜,聽餘錦年哼歌兒。
所謂江上秋高蟹正肥,正是千般滋味一點蟹黃,能饞得人流口水。盛了炒蟹出來,餘錦年又夾出七八隻生蟹,拿手掂了掂,便扔到鍋裡去蒸,畢竟鮮蟹,還是無油無鹽、原滋原味地清蒸,最是好吃多汁。
“我今天在倚翠閣,聽她們講了季貴妃的故事呢。”餘錦年眯著眼睛笑道,季鴻手裡的蘿卜咕咚滑出去,掉進水盆子裡濺了他一身。
“原來貴妃姓季啊……”
季鴻覺得背後一寒,他回頭去看,少年並沒有什麼異樣情緒,仍是開開心心地在切菜,案上已經有了薑絲、蔥絲、筍乾絲,錢大送的那簍蝦米也都洗好了,但他卻莫名覺得,此時“開開心心”的餘錦年身上,正冒著絲絲陰森黑氣。
但冒黑氣的少年依然很可愛。
“我其實,”季鴻將洗好的蘿卜從背後送到餘錦年的案板上,少年手起刀落,哢嚓一聲將蘿卜剁成了兩半,他抬手按住少年頭頂那個軟軟的發旋,低聲道,“姓王。”
……我信了你的邪!
餘錦年磨刀霍霍,準備把冰塊精切成冰沙精。
季鴻長眉微挑,按下少年的手,輕輕摩挲著:“你真想知道?”
餘錦年道:“王公子,男人的頭女人的腰,一碰就糟糕。快鬆開,我還想長個兒呢。”
聽他喚自己“王公子”,季鴻忍不住翹起嘴角:“這樣就挺好的,彆長了。”他剛說完,就迎來餘錦年一個白眼,季鴻道,“其實說了也無妨。”
餘錦年忽然又不太想聽了,他覺得自己簡直像鱔魚一樣善變。少年沒說話,季鴻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與其說他是做好了坦白的準備,不如說是在試探餘錦年的反應。
而此時,餘錦年卻悶頭做起了菜,他將之前切好的諸菜絲與醬瓜、雞絲一起,下鍋用香油翻炒片刻,菜一變色就出鍋裝盤,做成了一道瓜齏。
齏即有混雜之意,菜絲與菜絲纏在一起,誰也分不清誰。餘錦年拿起竹筷,夾了幾根嘗嘗味道,覺得還不錯,也同樣夾了一筷喂季鴻,問:“嫌棄不嫌棄?”
季鴻張嘴抿住,吞入肚裡:“不嫌棄。”
“我也不嫌棄你。”餘錦年眼睛一彎。他雖然對季鴻有那麼一些感興趣,卻非常不喜歡踩人痛腳,讓人難過,而直覺告訴他,季鴻接下來要說的話與他自己而言,就是一把插在心窩的利刃。
螃蟹蒸透了,熱氣頂著鍋蓋,餘錦年忙放下筷子,挑出幾個來,掰了爪尖,撬開蟹殼,極具耐心地把裡頭的蟹肉一點點地掏出來,然後與豬肉餡、薑末、糖粉,再加上花雕酒與浮椒,一起拌了,重新填回蟹殼裡去,再上鍋蒸,最後淋上用蒸螃蟹的湯水燒成的甜辣芡汁兒。
季鴻認得這道,叫釀蟹鬥,肉鮮蟹美。
餘錦年做好一桌團圓飯,抬頭看見天已暗了,遠處天際有些淡淡的紅暈,候鳥歸巢,鴻雁南飛,一隻掉了隊的慢悠悠扇著翅膀,從一碗麵館的頭頂掠過。餘錦年一直看,直到鴻雁飛過,而他後仰的頭顱也抵到了一個堅實的胸膛上,他仰著頭,從下而上地望著季鴻的眉眼,問道:“等‘王公子’的病好了,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京城……”
他話還沒說完,頭上的陰影突然變得濃重,一點柔|軟的觸感落在了眼皮上。
忽然萬籟俱寂。
餘錦年頓時嚇得跳起來,嗷的一聲腦門撞在季鴻的下巴上,他也管不上季鴻疼不疼了,伸手指著季鴻語無倫次:“你你你,你作甚——”
季鴻捂著下巴,神色哀怨地盯著餘錦年,見他轉身要逃,仗著自己手長腿長的一把就將他拽了住,掖進懷裡:“餘先生,你聽,季某的心好像也不太好了,能不能也給治治……餘先生?錦年?”
——餘錦年已經短路了。
餘錦年在灶旁點了根香作計時用,便又取出另一隻砂鍋來,想煮一壺醒酒湯。
這醒酒湯古往今來有許多種類,有飲酒前預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療宿醉翌日頭痛乾嘔的,種類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湯名為“酒夫人”,是戲說這湯如家中夫人般溫婉貼心,知冷知熱,其實是很尋常的一種醒酒茶,飲來不拘時候,其中用料也不過葛花與枳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