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 羊羔酒
早市上人聲鼎沸, 瓜果蔬菜等浮攤俱已支了出來,雞鴨魚蛋也都鋪在了兩旁,一碗麵館裡的鵝原也下了幾隻蛋, 清歡嫌鵝蛋又腥又木,煮著不如雞蛋香, 醃了沒有鴨蛋美,說著就要拿出去換幾個銅板,被餘錦年好說歹說地留住了,並取了兩隻鵝蛋, 做了碟厚蛋燒。
厚蛋燒是極耗蛋的, 鵝蛋個大肉肥,一個頂仨,所以用鵝蛋來做倒是感覺很是超值。他將取來的兩枚鵝蛋磕在碗中, 加入一匙糖、小半匙鹽——糖鹽比例是看自己喜吃甜口鹹口,餘錦年按照慣常的口味調完了,才忽地想起季鴻不愛吃甜蛋的事情來。
算了, 他嘀咕道, 大不了再給季鴻單蒸一份彆的。
筷子攪拌得蛋碗中微有一層蛋沫, 之後在鍋中刷薄薄一層油防粘, 便可以下鍋煎蛋皮了。這時候要掌握好火候的, 火不能旺, 油須得少, 蛋皮才能慢慢地胖起來, 這樣凝固後一層層折疊過去時才會顯得飽|滿勻稱。
最後切段擺盤即可, 可據口味蘸食桂花醬、玫瑰醬又或者蝦醬。
將蛋燒端了出去給清歡穗穗們做早點吃,他又折回來,單給季鴻做蛋殼蒸。
蛋殼蒸顧名思義,就是將蛋放在蛋殼裡麵蒸的,隻不過這蒸的內容又有些花樣。他另敲了一隻鵝蛋,隻是這回蛋是從尖頂上那頭慢慢敲開的一個圓口,將蛋液倒出來,爾後摘了一朵胖香蕈、一塊骰子大的瘦肉、兩粒小蝦仁,都斬成末與蛋液攪拌均勻,用幾滴黃酒、一匙鹽調味,又撒六七個花椒在裡頭,為的一是除腥二是溫煦。
再將拌好的蛋液灌回蛋殼裡頭,用一小段掏了瓤的甘荀做底座,豎在上麵蒸熟便是。以季鴻的食量,這一枚鵝蛋就足夠喂飽他的了。
蒸好的鵝蛋遠看仍如整蛋一般,探頭往裡瞧了,才能發現裡頭的彆有洞天,用小匙再一掏,更是能吃到裡頭一種種的鮮物,雖說本質上與蛋羹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彆,但是瞧著新鮮,吃著也更有意思些。
若是自己來吃,餘錦年定是懶得搞這些亂七八糟的花樣,但一想著是要給季鴻做,便打心裡升起無限的熱情來,腦子裡總是能蹦出千千萬萬的法子來哄他一個開心。
餘錦年捧著一顆鵝蛋蒸,蹲到正在井邊漱口淨麵的季鴻跟前,偷笑道:“你品品,她們都沒有呢。”
彼時季鴻臉上還掛著水珠,是一大早餘錦年專門起來給他燒得洗臉用的溫水,在陰涼的天兒裡冒著絲絲白氣,因為有水順著額頭滑下來,掛在睫毛上,他不得不眯起一隻眼睛去看少年手中的東西。
那睫毛似墨般,微微翹著,娟秀得要命,簡直不像是一個大男人該有的東西,且因剛睡醒,還顯得有些淩亂,餘錦年心裡嚷著遭了遭了,手卻控製不住地上去撩了一把,跟摸羽毛似的,隻是小心翼翼之外又多了些莽撞。
睫毛上掛的那珠水就這樣到了自己的食指指彎上,像是滾在荷葉尖兒上的露水,餘錦年愣愣地看著。
餘錦年覺得指上燙,臉上燙,心裡燙,哪兒哪兒都燙,可是抬手摸一摸,又都不熱,就好像是……心裡躍躍欲試的那股衝動得到了令人期待的反饋,又好像是有根線將他這塊年久失修的老電池串起來了,正負相接,呲呲地蹦著燙手的火花。
他好險將手裡的蛋捏碎,幸虧季鴻手快,將鵝蛋搶出去了。
吃過早點,又吩咐了清歡準備開店的營生,他們便直奔早市去買羊羔肉,因為之前便說要蒸羊羔酒,總不好一拖再拖,便撞個日子出來買,隻可惜這個時辰肉行正下板磨刀,尚未見血,他隻好先與羊店老板定好了八斤肥瘦相間、連骨帶肉的羔羊子,便與季鴻轉腳先去了隔街的果子巷瞧瞧。
果子巷裡蔬果居多,也有賣小點心的,但都是小作坊鋪子,比不得城東那些糕點甜菓鋪精致貴氣,但大都實誠,沒有太多花裡胡哨的裝飾。
走到路上,聽到有人揚聲叫賣“舊菓子”。
餘錦年聞聲看去,見是兩個高大壯實的哥兒,眉眼卻賊,一個三|角眼,一個糟鼻頭,脖頸都曬得黑黢黢如銅一般,其中一個卸下肩上的擔,尋了處牆角蹲下開嗓:“賣舊菓子咯!誒,來點兒舊菓子麼?”
有人過去問:“是哪兒的?”
那壯哥兒小聲道:“春風得意樓的金鈴炙!昨兒個賣剩的,人家業大說不要了,我婆娘便討賞了來,這不,便宜價兒賣給你們過過癮!”
是有這樣的生意的,大酒樓闊派,隔了夜的茶點菓子便不再賣,有的賞給了下人,有的則直接碾碎了進泔水桶,於是便應運而生出了這樣一種生意——賣這樣菓子的擔郎攤女。這些點心大多放個四五天是沒有問題的,於吃上倒是沒什麼大礙,頂多口感上次些,而且比新點心便宜太多,隻因著是隔夜點心,時人便戲稱其是“舊菓子”,買者也多是胡同巷子裡的窮人,為的是過過富人的嘴癮。
兩個小哥一說是春風得意樓的金鈴炙,便立馬擁了一堆人過去。
餘錦年也過去瞧了一眼,擔子裡各色小餅乾,還真挺像自己做的金鈴炙,隻不過……
“你這個不是春風得意樓的!”
突然一道細嫩的嗓音穿透人群,眾人尋聲去找,聽見那聲音又氣憤道:“哥哥給阿春買過春風得意樓的金鈴炙,才不是這個樣子!小年哥的餅子後頭都有小碗印跡的,你這個根本沒有!你騙人!”
幾人散開,露出了一個個子嬌|小的娃娃臉少年來,正義憤填膺地站在擔子旁,指摘著餅子的諸多不是。
餘錦年一時驚訝,竟然是阿春,那個一直跟在荊忠身邊的半小傻子。
他怎麼會自己一個人跑出來?
阿春果然是個傻的,他這樣當眾拆人的台,人家怎麼會饒得過他,隻見那挑擔的三|角眼壯哥兒氣得嘴都斜了,鼻頭上那團糟得更紅,抬手就要朝阿春打去。
餘錦年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卻聽“嗖”得一聲,從遠處飛來一個核桃,正中敲在三|角眼男人的眉心,那人被敲得頭朝後一仰,可見這一擊力道不小,他捂著頭罵道:“哪個扔你老子爺!”
“阿春!”
又一人撥開人群走出來,手上正提著三兩個小包裹,應是將買來的東西,他急匆匆走到少年身前,仔仔細細將阿春上下摸了一遍,許是找阿春找得急了,一張嘴就裹了些怒氣,斥他道:“叫你莫要亂走,怎得一個錯眼就跑這麼遠!你……”
阿春委屈巴巴地眨著眼,兩手指頭絞著衣裳,又挨了兩句罵以後實在忍不住了,吧嗒吧嗒地掉起淚蛋子來,他瑟瑟縮縮地踮起腳,去捧對方的臉——竟是當著這麼些人的麵,親了那人一口,乖順道:“彆生氣,彆生氣啊哥哥,阿春知道錯了……”
那三|角眼叫一聲,“這兩人是那個!真他娘的惡心!”
“閉嘴吧你!”另一個糟鼻頭蒙著他的嘴,忙背起擔子悄摸地往人群外擠,“那可是忠爺……想不想活了你!”
其他人也怕被牽連,也紛紛散去。那兩人擦著餘錦年的肩溜過,三|角眼問:“忠爺是哪條道上的?竟叫你嚇成這個樣!”
糟鼻頭低聲說:“漕運碼頭那邊的,是個狠角兒,之前是討飯的,帶著個少年在身邊,前幾年在碼頭上抬米、又給人乾粗活,簡直是不要命的接活乾!因為乾得多,人家要搶他的工錢,整天跟人鬥來打去,身上沒落著個好地兒。”
三角眼呿了一聲:“就這?誰還沒打過誰了,想當年,老子也——”
糟鼻頭:“他把人打死了!”
那三|角眼一愣:“啊?”
那糟鼻頭撓撓耳朵,嘖舌道:“本來都是打個輸贏就收手的,結果那回有個乞丐不服,第二天趁忠爺在碼頭上乾活,他跑去城外忠爺睡覺的破廟裡,去糟踐那個阿春去了——就是那個傻子!可說來也巧了,那天忠爺下工早,那人剛扒了阿春褲子,忠爺就回來了,當場就……”
“就、就怎的了?”三|角眼瞪大了眼等下文。
糟鼻頭臉都皺成了菊花,苦著眉頭說:“他當場把人亂拳打死了。乞丐鬥毆,官府也懶得過問,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後來忠爺倒絹發了家,這西城頭兒的誰還敢去招惹他!更彆提那個小的,那就是那人的死穴!”
“啊?老天爺的。”三|角眼聽得胯|下一疼,他回頭看了那人一眼,趕緊地拽著糟鼻頭,“那快點快點,麻溜的走!我真他娘的手賤嘴賤,差點就打了那小煞星了!”
餘錦年也聽得腿間發緊,眉頭輕輕蹙緊,季鴻靠近來揉了揉他的耳朵,低聲道:“彆想。”
他點點頭,剛把那些血腥場麵自腦海中趕出去,並帶著季鴻趕快離開,最好不要與那荊忠正麵撞在一起,就聽見阿春驚喜地喊道:“小年哥!”
“……”這可真是想什麼來什麼。
荊忠正給阿春抹臉上的淚跡,聽見這聲,頓時整個脊背都僵住了,他收了手慢慢向回轉。而阿春已經拔腿朝餘錦年撲過去,被餘錦年兩手接住,攬在身前哄了哄,心想著萬一季鴻怒上心頭,要將人拖進巷子裡捅刀子,他好歹能逮住阿春。
然後?然後大不了跟季鴻一起逃跑唄。
此前見荊忠是在床上,已病得連個人樣都沒有,如今看來都大好了,人盈潤起來有了氣色,穿一件墨緞。他倒不愧是二哥哥挑的護衛,身高背直,這般氣韻沒有高門大戶的精心調|教是做不出來的,遠遠瞧去還挺是俊朗。
算著與二哥哥一般年紀的話,荊忠今年也該有三十出頭,他臉上卻已有了些細小的溝|壑,都聚在眉眼周圍,並不顯得老態橫生,反而有種威厲氣勢,像方才那兩人說的,是個“狠角兒”。
隻是此時荊忠臉上哪還有狠,全是惶恐與無措,他愣愣看著季鴻走過來,連退開半步的勇氣都沒了,他似乎想說什麼,嘴皮子翕翕動著,始終說不出來,直像根被人杵地三尺的長杆,顫顫巍巍地晃著。
季鴻風姿灑脫地走到他齊肩,都說男兒不彈淚,他卻蓄著一腔水,是苦淚、悔淚又或者彆的什麼,當真是打翻了五味瓶,酸苦鹹辣齊齊地往外湧,在季鴻幾乎要與他擦肩而過時,荊忠雙|腿一抖,幾乎悲愴地要給他跪下去了。
“站直了!”
荊忠霍然繃住了雙|腿,離地一尺時猛地定住了,頃刻間立得筆直。
季鴻冷諷道:“你這雙腿高貴得很,連我二哥都跪不得,如何跪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