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忠低聲喚道:“世子……”
“閉嘴,你如何說得出?”季鴻突然在他膝彎上踹了一腳,荊忠晃了晃,還是咬咬牙站住了,“那是我二哥的位子,是我此生最不願背負的兩個字!”
“二公子曾與我們說,若是他……”荊忠哽咽了一下,“三公子便是唯一能繼承爵位的世子,以後就是我們的天、我們的法。”
季鴻道:“荊忠,那二哥的法你還記得?”
荊忠點點頭:“若有背叛者……剜眼除舌,自斷手腳……”
他沒說完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季鴻身前,想去抱男人的腿,卻遲遲不敢觸碰,最終隻摳住了他腳邊的泥土,仰著頭望著季鴻,不住剖白道:“我會的,會的!三公子,荊忠當年一念衝動犯下如此罪過,逃脫後日日夜夜難以成眠,荊忠自知孽深難贖,可我還有餘念未了……”
“二公子出事後,我曾偷偷回府過一次,卻得知剩下的幾名親衛竟都被遣出去了,如今都散落天涯。可段明、石星等人手裡分彆握著二公子的什麼東西,許是二公子當時就已料到自己難以生還,便暗中與我們幾個都吩咐過,若是他當真有個什麼回不來,就把那些東西都留給您,可惜到最後,跟出去的親衛隻剩下了我一個——”
季鴻瞳仁驟縮,一把提起了荊忠的領子,他一時激動得難以自抑:“二哥留給我東西了?”
“是、是,”荊忠低頭道,“我不知是什麼,前幾年我一直四處流浪,就是為了找尋他們的下落,隻是茫茫人海……”他一頓,見季鴻眼中失落,忙又說,“前陣子病剛好時,我偶然打聽到段明就在此處往西北某鎮,似乎是在做鐵匠活計……”
季鴻似乎是怔住了,餘錦年走過來時,剛好聽到二哥哥給他留了東西那段,他伸手拽了拽季鴻腰側的衣,男人才回過神來,將荊忠狠狠一丟,壓抑著嗓音道:“滾,彆再讓我看到。”
他饒了荊忠一命,為了季延的遺物。
餘錦年知道,季鴻究竟有多想要一兩件二哥哥給他的東西,專門留給他的那種,而不是他千方百計從彆人手裡搶護下來的一紙半片。
荊忠跪著磕了兩個頭,阿春似乎也理解了在他哥哥與季鴻之間,是他哥哥犯了錯,所以也不敢言語,他從袖子裡摸出個小紙包,偷偷瞄了季鴻一眼,才塞到餘錦年手裡:“阿春喜歡的,粽子糖。”
小孩子都是最簡單的,一塊糖一粒果脯就是他們的寶貝,餘錦年隻拿了兩粒,摸摸阿春的頭,說道:“走罷,最好彆再碰見我們了。”
阿春一步三回頭地跟著荊忠走了,餘錦年手心展開,推了推季鴻:“吃嗎,阿春看你生氣,討好你的。”
季鴻收回視線:“他與我何乾?他的討好與我有什麼益處?”
“那我討好你呢,有益處沒有?”餘錦年住了住腳,捏住一顆粽子糖,眯起一隻眼睛迎著光去看,晶瑩剔透的,裡麵窩著小小的黃白花瓣,應該是桂花味的,他盯著裡頭的小花吃吃地笑。
季鴻微微偏頭來看,眼中蘊著些稀奇神色,似乎是在靜候他所謂的討好。
此時一輛四麵垂著紫軟簾的馬車緩緩駛過去,恰好擋住了季鴻二人所站的小牆角,周圍什麼都沒有,馬車的軲轆聲能掩住大半的風|情。餘錦年拿開粽子糖,等馬車來時,踮起腳湊上去撞在一起。
好像很驚險,又好像很是隱秘,季鴻的眼神活起來,如魚入了水,是確實被討了歡心才會有的模樣,他低下頭給少年一個方便。馬車隨即而過,他們也隨即而分,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唯獨二人臉上都多添了一抹悄然的愉悅。
“嗯。”季鴻應一聲,淡淡然的,“大益處。”
餘錦年舔舔嘴唇:“彆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們卻不知那馬車的紫軟簾被人從裡麵挑起了一條縫,又被狠狠地摔下了,車裡坐著的正是剛從城外回來的嚴榮—— 一閃而過的兩個人,他受了驚,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即便是和自己明媒正娶的新妻,也沒有過這般緊湊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胃裡翻湧,像是活吞了一條蝦,那蝦要從他嗓子眼裡蹦出來,嚇得他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
讓他那樣去對一個女人,他都覺得心驚肉跳,更遑論對方是一個男人,嚴榮傻愣著乘車回了府,候門的丫頭跑過來攙扶,他一撩開簾子,就見到一隻脂白雪嫩的手,腕子上套著一支木釧:“後頭聽夫人的,專門給爺買了好些子魚,要做個紅釀魚唇來吃,爺兒晌午就能吃上啦!”
嚴榮本就心煩意亂,這下瞬間大驚失色:“什麼,什麼唇!”
候門丫頭道:“紅釀魚唇……爺,您是哪裡不舒適麼?”
嚴榮這才反應過來是魚唇,他揮揮手懊惱地遣開丫鬟,自個兒跳下馬車往裡進,口中咕噥道:“真是世風日下,人倫顛倒,男人和女人才是……”
剛繞到了二進的院子後頭,就見一夥丫頭們端著東西急匆匆往旁邊廂院裡去,端著的有盆子、有茶水、有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他伸手攔住一個,問道:“發生何事?”
那丫頭道:“五小姐又犯了眼疾,直疼得在床上打滾。”
嚴榮聽是五小姐發病,忙問:“可先請了大夫?”
“請是請了,可……”丫頭急得跺跺腳,“可都沒用呀!壽仁堂和濟安堂的大夫都來過好幾趟了,請過羅老先生,昨兒夜裡又重金請了鄒神醫來,哪個的藥吃了都沒用!到淩晨,五小姐好容易鬨困了,歇了一會兒,今早起來,才繡了幾針嫁衣,就又犯起病來了,且更嚴重了,直說眼前發昏,什麼都看不清……”
嚴榮皺眉,煩躁地一揮手:“去去去,好生照料著。”
他往後剛邁進後堂來,就從側廊裡走出一個顫巍巍的老太太,拄著拐兒,被人攙扶著朝他快步疾來,嚴榮心裡一咯噔,忙小步跑過去,硬著頭皮行禮道:“祖母!”
“祖什麼母!”老太太瞧瞧他身後,一個人也沒有,頓時拿拐子重重拄了拄地,連聲歎氣道,“你看看姚兒,這病犯的是一天比一天重,這都是小定的大姑娘家了,到時候裹著一身的病嫁過去,你讓你爹還怎麼做人,怎麼做官!老婆子我也不要過什麼壽了,跟著你爹的老臉一起埋土裡,一了百了算了!”
嚴榮低頭喏喏:“祖母萬不可動氣!孫兒這就去外縣,再請彆的大夫來。”
嚴老太太麵帶薄慍:“還有什麼大夫!連羅老先生和鄒神醫都束手無策,你還能從京中請來禦醫不成?!”
嚴榮為難:“這……”
這羅謙和鄒恒確實是信安縣最有名的大夫了,他昨日連夜去最近的外縣,就是去請其他名醫來給嚴玉姚治病的,誰想實在不巧,那郎中返鄉了不知何日能回來,此去其他地方再請,少說也要兩天來回。
嚴老太太突然想起:“那個救了你的小神醫,可能請他來給姚兒瞧瞧?”
“不可!”嚴榮登時變了臉色。
“有何不可!”嚴老太太似哭似訴地敲著拐杖,悲慟地旁邊兩個丫頭都攙不住,“醫者仁心,姚兒病得這樣重,還不死馬當做活馬醫!非得等她這病傳到京裡去,被人家退了親,你們臉上才好看嗎!哎喲,我這把老骨頭是造了什麼孽……”
嚴榮難道:“祖母……”
嚴老太太:“祖什麼母!你不去請,就沒有我這麼個祖母!”
嚴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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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一碗麵館,餘錦年與季鴻拎了些新鮮水靈的果子回來,其中遇到有車賣冬棗的,紅綠相間,又甘且脆,他便抓了二斤回來給麵館裡的女娘們做零嘴吃,還另買了醬鋪子裡新開壇的醬脆瓜與醬薑,並一壇子八寶菜。
八寶菜也是醬菜的一種,北方傳來的,是用苤藍、銀條、筍尖、白花生仁,以及藕粒、黃瓜、嫩薑芽等七八種菜,以鹽醬封壇醃釀而成的。因這些菜析水、入味時間不同,若是想好吃,還需得錯開時間醃製,最後再一同入壇配菜才最好。
彆看是一壇鹹菜而已,這醃釀上還有一釀、二釀、三釀之說,到底是細致功夫,讓餘錦年辛辛苦苦釀一壇來,還不若直接買一壇來得便宜美味。
回到麵館,過了晌午,餘錦年就將糯米浸泡起來,又舀了井水將羔羊肉無論肥瘦、無論肉骨,均與杏仁一鍋同煮,準備釀羊羔酒,這酒大補元氣,到了下雪時恰好能開壇,圍爐飲酒賞月,豈不美哉。
今日季鴻心情似乎不錯,許是得知二哥給他留了東西的緣故,連荊忠的事也沒有多提。餘錦年心裡懸著的鐘也落了地,安心地窩在廚房裡,讓清歡幫著釀酒,因是肉類製酒,所以格外小心了一些,否則一不小心他就隻能見到一壇培養皿了。
封完壇已經入夜。
……
兩人正鬨騰著,忽地一碗麵館的門被人“咚咚咚”砸響了,門外有人扯著嗓子急急喊道:“小神醫!小神醫!您開開門哪,請您出診來的!餘小神醫……”
餘錦年豎耳一聽,果真是叫自己的,他忙不迭爬起來,彎腰撿地上的衣裳:“你不要起了,我出去看看。”
“一起去罷。”季鴻也半撐起上身,將胸|前長發向後微撩。他前襟半開,還是被餘錦年拽開的,一落眼就能順著白衣窺到裡頭若隱若現的腰線,餘錦年咽了下口水,匆慌套上衣服,“那你多披一件。”
兩人一前一後去了前堂,餘錦年隔著門道了聲“來了”,便將門板下了條一人寬的縫隙,問:“誰呀,這半夜的是有什麼急症,嗎……”他望著門外的來人,驚訝道,“怎麼是你?”
“……”門外人也突然啞住了,他怔了一瞬,猛地甩開袖子背過身去,耳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裡向外地熟透了,“這簡、簡直成何體統!你衣……衣服穿穿好行不行啦!”
許是一時情急,竟是官話裡蹦出了一句南方鄉音,再配上對方那張因“非禮勿視”而憋紅的臉,聽起來頗為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