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金玉餛飩
餘錦年忍笑將險些滑落肩頭的衣裳拽上來, 裹得嚴嚴實實地才說:“好了, 嚴大人。”
嚴榮回過頭來稍稍覷了一眼, 見他真的穿好了, 才轉過身來, 以手握拳輕咳兩聲:“餘、餘老板, 方才催門實在是我府上的人唐突了,嚴某深夜來叨擾餘老板,委實是……”
“找我看病?”餘錦年實在是受不了他那迂腐的開場白, 身子一歪,斜靠在門框上, 言簡意賅地打斷他道。
嚴榮:“……啊?啊。”第一個啊是上揚的,第二個啊是下墜的,看起來很是拘謹局促, 他眼也不敢往餘錦年臉上看,稍側了一側,就見後頭又走出來個人,正是那日所見的那季公子,也穿得單薄,像是剛從床上起來的, 手裡還拎著件外氅。
他記起自己撿走的那柄小扇, 扇上的字跡他是再熟悉不過了。他因有睡前臨帖的愛好,習慣靜下心來摹些字, 同窗之間好臨的什麼端正紹公帖、落紅帖他都臨過許多, 後來坊間有一陣風靡青鸞帖, 他也尋來臨過,是故對季叔鸞此人的筆跡還算熟識。
那柄小扇上所書的“半簾煙雨鬥酒滿,十裡長街一碗香”,字跡像極了季家三公子,嚴榮越發相信此人就是季叔鸞,心中不禁狂喜,可又看眼下此人與少年的親密模樣,嚴榮心裡那點憧憬又頃刻破碎——原來他們真的是、真的是那樣!他啞然地看著他倆,半晌竟是忘了怎麼開口說話。
究竟是有多親密,竟是連應個門也要跟出來,再看兩人俱是發散衣寬的模樣,嚴榮赫然心下大驚——莫非,莫非,他們倆已經睡在一處了麼!
季鴻將氅衣裹在餘錦年身上,粗粗掃了嚴榮一眼,問:“何事,找你診病?”
餘錦年攏攏衣服道:“好像是吧……可是嚴大人哪裡不大好?”
嚴榮嘴唇一抽,心裡對餘錦年的厭斥和抗拒又添了一層,對其很是不齒,直認為定是這少年會些什麼煙媚之術,將季三公子勾|引到旁門左道上去了,否則那個高高在上的季叔鸞怎麼會放著酈國公世子不做,裝病跑來這水鄉信安,做個一文不名的麵館夥計!
隻有瘋了才能做出這樣的事!
餘錦年見他臉上忽暖忽冷,最後竟油然而生出一股深深的同情來,且那同情是對著季鴻的,而鄙夷是對著自己的,他對嚴榮最大的體會就是“這人真是莫名其妙”,此時這“莫名其妙”是更上一層樓了,他問:“嚴大人,您究竟看不看病。您若覺得餘某醫術不端,那便趕快另擇良醫,莫誤了病情。”
說著就要關門。
嚴榮猛地回過神來,伸手一格,擋住了即要闔上的門板。他是個大孝子,即便是看不慣父親嚴直阿諛諂媚的形容,卻也是含在心裡不敢言語,至於嚴老太太的哭訴,他更是抵抗不得,隻好硬著頭皮行禮道:“先生留步!嚴某此來是要請先生治病的,望先生與我同去!”
餘錦年問:“何人,何病?”
嚴榮道:“是舍妹。去年時分,舍妹偶間昏厥後便突生眼疾,一直纏|綿不愈,方才噩夢驚醒掉下床來,痛呼仆婦小婢,這才發現她竟是乍盲了,什麼也看不見!現下頭中抽痛,夜不能眠……”
餘錦年皺著眉頭聽他形容。
“如今羅、鄒二位先生,以及其他兩名老大夫都在府上,針藥醫湯都用了遍,卻也是無計可施。聞餘老板曾治好了楊家夫人多年的痛證,還曾救過嚴某一命,醫術自然是不容置疑!又還望餘老板大發慈心,也予舍妹些止痛良方……”
所以說餘錦年不愛跟這些做官兒的打交道,有的虛偽,有的迂腐,明明前一天還對你白眼交加,後一天就能與你禮數周全地把酒言歡,而嚴榮恰恰就是兩個都占全了的,餘錦年吃過楊家的虧,便開始糾結起要不要再趟一次嚴府的雷。
誰想嚴榮突然行大禮,朝季鴻深深地折腰:“世——”被季鴻冷冷地瞪了一眼,他立刻收聲改口道:“季公子!請救舍妹一救!”
朝餘錦年行禮嚴榮自認不妥,不過拜酈國公世子是再名正言順不過了,嚴榮上身還沒抬起來,就聽季鴻倚門輕笑一聲:“我隻會算賬,又不會診病,嚴大人拜我作甚麼?”
嚴榮臉色一垮,這可不就是打自己的臉麼,他隻好又朝餘錦年拜了一拜,難為情道:“餘老板……”
“且候著罷。”方才那聲“世子”便說明嚴榮已知曉他身份了,季鴻也不與他裝模作樣,留下這一句,便領著少年進去了,剩下嚴榮與一群小廝麵麵相覷。
房裡餘錦年站直了身體,季鴻任勞任怨地幫他理著袖子,他盯著男人瞧了一會兒,奇道:“怎麼讓我去了?”
季鴻將外氅與他穿好:“嚴家家主雖談不上如何剛正不阿,但還算是家風清正,沒有楊家那般惡濁醃臢、動輒打罵之事。你此去便是為自己積攢名聲也好,日後做了名醫,難免碰上更難對付的官宦,總要學著應對的。雖然……”
他說著抬頭看了看餘錦年,便沒有再說,伸手從桌上取了發帶,以五指作梳,指尖輕輕地摩挲過少年的發根,將發絲理順了束在腦後:“好了,去罷。若是有什麼需處,直與嚴榮說便是,若是他不肯誠心相助,便再回來找我。”
餘錦年歪著腦袋:“找你如何,你能解決難題?”
以季鴻眼下的積蓄,確實不能解決什麼,不過……
季鴻道:“我能解決嚴榮。”
餘錦年噗嗤笑出來,捧著季鴻的臉捏了捏,笑眯眯道:“嗯,這話說得像個權貴。”他鬆開季鴻,拿上之前一心贈他的那包金針,擺擺手道:“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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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榮隻帶了一頂小轎,但裡頭還算寬敞,為了省時間,兩人便擠在一起往回趕。餘錦年神態輕鬆,被晃了半路竟是被搖困了,便以手托腮,靠在轎窗上閉目養神。嚴榮卻神色嚴肅,緊繃著身體,整個人快糊到轎廂壁上去了,仿佛沾上餘錦年一點衣角都覺得難受。
路上腳夫們踩了個坑,轎子突然劇烈一晃,餘錦年神情迷茫地咕咚挺起來,嚇得嚴榮差點滾出轎子去,他穩下心來又聞到一股隱約香氣,登時捂著鼻子嫌惡道:“你竟——!”
竟學那戲子伶兒,塗那些胭脂膏粉!
嚴榮臉上頓時很難堪,他平日裡也有應酬,大小官員之間的場麵酒,不得不去,都是男人,席上就難免要從花館裡叫幾個女娘來侍酒,那些女娘們的手上就是這樣甜膩的香味,他聞著惡心,摸都不屑摸一下,還曾當眾將一個坐到他腿上的女妓給掀了下去。
女妓手上塗這種東西也就算了,這少年竟然也自甘墮|落,男不成男,女不成女,像什麼樣子!
轎子抵了嚴府側門,剛落了轎,候門的小婢跑來撩簾子,見到餘錦年先是歡喜了一聲:“呀,這就是小神醫麽?俊俏得呀!”
嚴榮躬身出轎,隻乾巴巴地吩咐丫頭,叫速速領著餘老板去給五小姐瞧病,便頭也不回地進了大院。
小丫頭高高興興地施禮:“小神醫,請呀!我們爺就這個樣子,木訥得很。”
路上丫頭又囑咐他道:“我們五小姐已經小定的了,小神醫施脈時莫要逾矩呀!”
餘錦年點點頭,跟著領路的丫頭進了門,繞過一道垂花門,門上倒掛著一對繪彩的垂蓮柱,抬頭中央雕鏤著花開富貴的樣式,朱紅的門子兩側擺在兩壇盆景,過了門便是彎彎折折的抄手遊廊,一派裝飾不如何驚人眼球,也不顯得寒酸,一般大戶人家的中規中矩而已。
這嚴家是極重禮教的,即便將他領進了內院,卻也不許他直接進房去看那位“五小姐”,而是叫他在側房稍等片刻,她們將五小姐嚴玉姚給請出來。
滿屋子仆婦小廝,盯得餘錦年死死,他不由感慨,原來嚴榮莫名其妙是情有可原的,因著這一家上下都很莫名其妙啊。
過了好一會兒,嚴玉姚才被兩個丫頭攙扶著出來,餘錦年抬頭一看,竟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娘,看起來還沒清歡大,身子沒張開呢,臉蛋嫩得能掐出水來。她即便是盲了一雙眼睛,邁步時也似踩著碎蓮花,腰間的褶裙搖出極好看的波浪,頭上也梳理過,插著玉簪。
隻是嚴玉姚臉上卻沒有這般年紀少女應有的活力,滿麵哀容地坐在圈椅上,額角還冒著些虛汗,她伸出一隻手腕給餘錦年把脈,失去焦點的盲眼四處望著,問道:“小神醫,我這眼還能好麼?”
餘錦年未答,道:“請五小姐另一隻手。”
嚴玉姚換了隻手給他,又問:“可能好?”
餘錦年:“請小姐吐舌。”
嚴玉姚張開嘴給他看了看,還是問:“好不好得了?”
餘錦年仍然不答,繼續問她:“小姐現在眼中是何感覺,頭可還疼?還有其他何處不舒服的?可能與我講講,五小姐是做了個怎樣的噩夢?”
提起了噩夢,嚴玉姚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舔了舔嘴唇,伸手去抓桌上的茶盞,餘錦年見狀忙將斟了一杯溫茶推至她手中,嚴玉姚苦笑了笑,抿了口茶水道:“夢見什麼記不清了,總之是許多人,吵吵鬨鬨、敲鑼打鼓,我頭上蒙著東西,也看不見。我不想去,他們卻非要拉我去……”
餘錦年感到奇怪:“小姐知道自己在夢裡要去哪裡?”
嚴玉姚慌張起來:“不、不知道……”
“好罷。”餘錦年不再打斷她,“小姐請繼續講。”
嚴玉姚又喝了口水,揉了揉太陽穴,才說:“我在夢裡麵喊‘我瞎了、瞎了’,‘快放走我’之類的,也記不清了,然後便開始頭眼疼,後來驚醒,便發現我果真看不見了……”
餘錦年問:“可還記得當時感覺?”
嚴玉姚點點頭,神色微微緊張,似乎是回憶起了不太美妙的東西:“很疼,像是眼睛被人挖掉了似的,之後羅先生趕來施了針,現下才好些了。隻不過仍然眼中脹痛,這腦子裡一抽一抽地疼,又覺得渾身泛乏……”
餘錦年一邊聽,一邊“嗯”,也沒什麼過多的表示。
嚴玉姚耐不住性子,仍舊是問他那句話,隻是言語間急迫了一絲:“我這病是不是好不了了?”
她話音將落,嚴榮自外麵走了進來,他已換了外袍,僅穿著一身湖綠色輕衫走進來,表情凝肅地對嚴玉姚道:“姚兒,你都已小定了,出了年一成婚,就是婦人家,怎可如此不穩重!”
嚴玉姚霍然站起,急得落淚,她眼睛空蕩蕩睜著,蓄起水來顯得格外淒楚:“我如何嫁?我眼睛這個樣子,就沒有一天好過!你們便是欺負我沒爹沒娘,但凡我有娘護著,也不會被你們賣來賣去!”
“住口!你說的這是什麼混賬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正正經經掐了八字的好姻緣,這是為你好,何來買賣之說!”嚴榮猛地抬起手來,盛怒之下幾乎要扇到嚴玉姚臉上。
餘錦年騰地站起來,替那盲眼的小姐擋了一擋,低聲道:“她眼都盲了,看都看不見,你可不就是欺負她嗎,況且打女孩子,出息?”
嚴榮謔地放下手,凶瞪著眼,道:“這不是治著嗎?還要怎樣。你這病,哥哥便是尋到京中去,也定會在迎親之前給你治好的!你那嫁衣我會拿去京繡坊,尋個上等手藝的織娘替你繡。姚兒,我們對你不薄,吃喝穿戴,哪樣不是照著京中閨秀來製備,你莫要忘恩負義想些有的無的,就在府中放心治病,安心待嫁罷!”
嚴玉姚秀眸含淚,隻抽噎了兩聲,忽地眉心一皺,捂著頭呼起痛來,竟是好容易平複的痛症又發作了!旁邊貼身伺候嚴玉姚的丫頭連忙跑過來,扶著小姐坐下,隻是這回她發作似乎比之前都厲害。嚴玉姚歪在圈椅中疼得冷汗直冒,整張臉唰然褪得慘白,一雙貝|齒緊緊咬著下唇,不多時竟將軟嫩下唇咬出了血色,直疼得整個人順著椅子往下滑。
那貼身丫頭急道:“爺,五小姐本就身體不好,您還……”
嚴榮似也慌了,他哪裡想到嚴玉姚病得這樣重,於是一把揪來餘錦年:“快給姚兒診診!”
“行行行,你彆拽我。”餘錦年甩開嚴榮的手,蹲到地上摸了脈,又將嚴玉姚上瞼翻開查看了一番,“嚴大人,替我拿盞燈。”
嚴榮低頭瞪著他看,似乎是納悶這人竟然指使自己去乾活。
餘錦年頭也沒抬,催道:“嚴大人,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