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榮是體貼倒在地上的嚴玉姚,這才快步過去取了最亮的一盞來交給餘錦年。他接過燭燈來,映著嚴玉姚的瞳孔,他手中燈火剛掃過嚴玉姚眼前,她眸中瞳仁瞬間縮小,再拿開,也能頃刻回複,瞳孔等大等圓,沒有任何異常,可再問她,她卻一直搖頭說看不到任何光芒。
脈弱而微數,體質上是有些虛,但觀嚴玉姚身體單薄,此時的女兒家們又以瘦為美,正氣有些不足是常見的毛病,並不至於能夠引起如此激烈的頭眼痛證,更何況她隻有體感上的痛,餘錦年卻檢查不出什麼來,況且如此重的疼,應該有更激烈的體征才對。
症征不符,這疼來的委實奇怪。
嚴玉姚曾說,羅老先生曾給她施針止痛,有所療效,餘錦年也隻好放下疑慮,先展開針包,取出幾隻細小的毫針來,紮在常用的止痛穴位上,施撚許久,嚴玉姚才慢慢停住了哀嚎,隻是一個勁兒地落淚。
嚴榮看不過去了,將餘錦年攘到一邊:“不是說小神醫嗎,怎麼連個痛證都治不過?粉鵑,將小姐扶回去歇著。”
“嚴大人。”餘錦年攔住他,“請五小姐自行走出六步。”
“你——”嚴榮先是乍怒,不願嚴玉姚被人支來使去,可他卻也是沒法,畢竟這少年是連羅謙都認可的小郎中,可見醫術一斑,隻好按捺住了焦躁心情,對那丫頭說,“先退到一旁,姚兒,聽餘老板的自己走一走。”
嚴玉姚猶猶豫豫地邁步,似是顧及自己的盲眼,生怕撞上什麼東西,正如一般盲人那般,兩手朝前伸展摸索著,兩腳蹭著往前一步步地挪。
餘錦年突然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嚴玉姚前進的路上,自針包中抽|出了一根鈹針,鈹針似劍,四寸長,頭尖而兩側有銳刃,是用來破膿剜癰的針刀具。他舉著鈹針,正對著嚴玉姚。
嚴榮嚇道:“餘錦年,你做什麼!”
餘錦年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聲:“小姐放心走,前方空無一物,不會撞上什麼的。我就在這前方等著小姐呢,走過這兩步,我才好確定下來究竟給小姐開什麼方子。”
嚴玉姚聽了這話,寬了寬心膽,將步子邁大了些,兩手尋摸著就朝餘錦年去了。
餘錦年手中那根金針閃著寒光,將嚴榮駭得心驚膽戰,生怕嚴玉姚一個步子撞上去,徑直被那刀豁開心口,他過去要推開那刀,反被餘錦年一把將他推了好幾步遠,還拿“你不要乾擾我”的責備目光狠狠剜了一下。
嚴玉姚隻聽得見窸窸窣窣一陣,卻不知發生了什麼,她側了側耳朵問道:“發生了何事?”
“無事。”餘錦年笑眯眯,“小姐請繼續朝前走。”
嚴玉姚點點頭,腳下又快了兩步,直愣愣朝那把直指她胸口的鈹針撞去,差了那麼一兩寸時,嚴榮驚呼一聲,餘錦年瞬間收刀入袖,反手扶住了嚴玉姚的小臂,笑道:“好了,五小姐。”
“可以了?可以治我的病了?”嚴玉姚興奮問道,她聞到這位小神醫身上有一股香味,像是女子們常用的一種香膏,很是親切。
“嗯。”餘錦年笑意滿盈地將她交給婢女粉鵑,便跟著嚴榮出了側房,去往羅謙等郎中聚集討論病情的正堂。路上嚴榮壓著氣道:“你這樣戲耍姚兒,若非你是那位大人的人,定是要將你亂杖打出府去!”
餘錦年琢磨道:“哪位大人……啊,你說的莫非是阿鴻?”
“你……”嚴榮目瞪口呆,這人竟然已經與酈國公世子親密到,可以直接喚其昵名的程度了麼!
餘錦年好奇說:“嚴大人,你與我講講,他究竟是哪位大人,又究竟有多大?大人您的校書郎是幾品官啊?阿鴻竟比校書郎還要高?”見嚴榮吃驚地看著他,餘錦年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怎的了,嚴大人,我臉上是有什麼好看的花兒不成?”
嚴榮猛地扭過頭去,隨即閉口不言了。
大喜!原來這少年竟是不知那人身份!
那更不能告訴他了,他尚且不知季叔鸞的真實身份,就已如此這般地糾著人不放,若是知曉那人就是含金握玉的酈國公世子,還不得撅到天上去!萬萬不可讓他知道,否則還不得把季公子迷得裡外儘數掏空!妓子毀家的事兒還見得少麼!
他繃著臉問:“餘老板可是知曉姚兒的病該如何治了?”
餘錦年實話實說:“不知。”
嚴榮瞪道:“那你方才拿著針指她,是何用意!”
餘錦年實誠道:“就想試試她是真盲還是假盲。假盲的人若非是受過特殊訓練、又或者心誌極定的,在見到麵前有一把利刃,大都會下意識地頓一頓腳,而令妹是毫不猶豫地撞了上來,看來的確是盲了……”
嚴榮氣得耳冒青煙,若不是顧及季鴻,怕是真的要將此人亂棍打出去了。
進了正堂,看到七八個人,桌上好幾個藥箱,全是郎中及其隨身的小醫徒,其中自然有餘錦年的老熟人羅謙羅老先生和鄒神醫,幾人正激烈討論著嚴玉姚的病該如何治,這個說是肝陽上亢導致頭痛,那個說是瘀血阻絡而致暴盲,還有個不認識的大夫拍著桌子道:“這分明是濕凝氣滯、痰熱上壅,而致血脈閉塞!應用滌痰湯並活血通絡藥方可!”
鄒恒歪在椅子上,不屑道:“五小姐不是一直吃您的藥麼,怎麼也不見大好?”
那陌生大夫氣得胡子飛起,他本就瞧不上鄒恒,如今更是分毫情麵不留:“嗬,是啊,五小姐還敷了你們醫堂的眼膏,也未見有什麼起色。指不定這暴盲,就是敷你那眼膏敷出的毛病。”
鄒恒:“你這老匹夫!”
羅謙在其中和稀泥道:“行了行了……”
鄒恒一回頭瞧見了餘錦年,道:“喲,這不是餘小神醫嗎?”
之前那大夫與其他幾人笑著交談起來:“前兒個在楊家,某些人啊給人治了一年也沒個影兒,後來人餘小先生去了,嘿!幾天就見了效!嘖嘖……酸著呢,這老神醫還沒搞出個名堂,又蹦出個小神醫來,可不酸嗎?”
鄒恒臉上各色顏料齊齊登場,浮了紅又是綠,乍紫乍白好不精彩。
他起來看了看餘錦年,問道:“小神醫也瞧了五小姐?”
餘錦年點頭:“瞧了。”
在場的哪個不是有名有望的大夫,就連羅謙來了,也一樣搖頭歎息。鄒恒有意讓餘錦年難堪,問道:“可瞧出什麼名堂來?也說出來叫我們在座的都聽聽,都揣摩揣摩,我們可真是對五小姐的病一籌莫展,實在是沒了轍子。”
餘錦年自然而然地承認道:“實不相瞞,我也不知。”
“……”鄒恒沒想到他這樣實誠,一時間接不上話。
羅謙反而奇道:“小先生也沒看出其中緣由來?”
在羅謙心裡,餘錦年這孩子雖然年輕,卻是醫中翹楚,雖瞧病診治上與旁人有些不同,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法子,但卻是的的確確有真才實學的,並非是嘩眾取|寵|之人,是故一直對餘錦年高看一截。今日他還在想,五小姐這病若是落餘錦年手裡,那少年該會如何診治?
誰想餘錦年竟然說,他也不知。
餘錦年道:“我的確沒看出來,不知哪位前輩是最先接診了五小姐的,可否能與晚輩講講小姐初時發病的狀況?”
說著那個與鄒恒較勁的大夫走了出來,拖了個凳子與餘錦年坐下,講起當時的事來:“是我先診的,約莫有小一年了,那陣子……”
餘錦年聽完,也捋了個大概出來。
年初開春時候,京中嚴老爺傳來一封書信,道是給五小姐說了一門吉親,八字都找人掐好了,對方是新走馬上任的倉部員外郎,年輕有為,尚虛中饋,定禮也都送到了京中嚴老爺的官邸中。說五小姐此親還算是下嫁了,過去以後定是當家主母,吃不了虧。便叫五小姐在信安老家待嫁,平日多跟著老太太學學如何操持府務。待近了年關,嚴榮回鄉賀壽後,便將嚴玉姚一同稍往夏京完婚。
嚴玉姚正是看了這封信,當場昏厥倒地,又由此引發了眼疾。
餘錦年聽過此節,心中有所感悟,卻又講不上究竟是何,便不由琢磨了起來,其他大夫過來與他討論藥方,他也沒什麼想法,便隨聲附和了幾句,最終他們擬定了一張化痰開瘀的方子,先煎與嚴玉姚試一試。
整一|夜,嚴玉姚的痛證反反複複,剛好了一些,眾人還未歇口氣,不多時便又鬨了起來。
吃下去的藥都似澆進了土裡,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唯有施針還能稍稍緩解一些疼痛。其他幾人都年紀不輕了,熬不住了,眼見自己留下也沒什麼用處,便都紛紛告辭,連鄒恒這般功利心重的也背起藥箱溜了,最後滿堂熱鬨散去,竟隻留下了餘錦年一個人。
他也隻能靠在嚴玉姚閨院外頭一座彆間裡稍事休息,那邊嚴五小姐一鬨騰,他就得過去給人施針。
折折騰騰一|夜,到第二天,真真兒是困得睜不開眼。那嚴玉姚到好,天剛亮,她卻安穩了下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餘錦年見她無事,左右留在這裡也想不出什麼道道兒來,便決定先行回一碗麵館,稍微眯一覺再說。離開嚴府時,隻有那嚴玉姚的貼身丫頭粉鵑跑來送診金,他坦坦蕩蕩收下了,與粉鵑囑咐了兩句照料上的注意,便拔腳回家。
剛出了嚴府側門沒多久,迎麵撞上了嚴榮。
太早了,街道上空蕩蕩的,隻有三兩晨起設攤的商戶。
他正納悶嚴榮這麼早出來作甚,便瞧見了他手中的一個食盒,再瞧他行來的方向,竟是春風得意樓那邊,原來是趕早兒去薑秉仁那兒買早點的,這可稀奇了,他還當嚴榮這樣規矩刻板的人,定是有家裡廚子做好了擺在桌上的呢。
其實,嚴榮是給嚴玉姚買的吃食,他這個五妹雖是過繼來的,卻也算是嚴家的掌上明珠了,因此打嚴玉姚十一二歲過繼過來,就一直錦衣玉食地養著,沒吃過一點的苦。如今嚴玉姚病了,嚴榮身為大哥也難免心疼,是故一大早便在春風得意樓買了嚴玉姚最愛吃的金玉餛飩。
倒也不是什麼稀奇吃食,不過是玉米粒與藕粒包成的餛飩餡兒,吃起來清新淡雅,色澤上黃黃白白的,又取了這麼個頗具貴氣的名兒,倒是入了嚴玉姚的眼。
回來遇見餘錦年,嚴榮神色更不見得好,可是遇都遇見了,卻又不能當做沒看見,畢竟餘錦年連夜給嚴玉姚施針止痛,終究是有辛勞在的,隻是他始終看不慣少年與季鴻的那樁旖事,故而語氣也未見有多柔善。
“辛苦餘老板了……”他道。
餘錦年也並不在意嚴榮如何,打著哈欠說:“無妨……嚴大人,我先告辭了。”
他越是這樣輕飄飄,嚴榮心裡越是膈應,提著食盒的手指也不禁攥緊了,他望著餘錦年伸著懶腰與自己擦肩而過的背影,既瘦又薄,連身上的衣也是樸樸素素的混麻布,隻有頭上一根發帶能看出是根好東西,這反而愈襯得他窮酸。
可這少年卻裡裡外外透著股歡快,與季叔鸞在一起時也毫無掩飾,那種輕鬆恣意好似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哪怕那日在春風得意樓品茶會,那麼多張嘴非議他們兩個,竟是對他毫無影響。
他不信餘錦年一句都沒有聽到,那樣肮臟的話,饒是他這個局外人聽了都覺得惱怒。
究竟是有多厚的臉皮,才能無動於衷?
自然,他是可以無動於衷的,那季叔鸞呢,那是真正的玉葉金柯,是將來要佩金帶紫佇立朝堂的酈國公,他又如何能放任逐流,陪著一個少年胡鬨。
有一瞬間,嚴榮心中漲起了一股揭穿欲,他盯著餘錦年背影,喊道:“——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