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曾想姚兒會死,姚兒一向被教管得很好,知書達理,溫婉賢淑,隻是今年得上頑疾,性子才有些焦躁,可他萬萬沒想到,他向來恬靜的五妹妹怎麼會突然尋死呢。
粉鵑又激道:“大公子,您究竟要不要給小姐收屍?”
“……”嚴榮看著床上的嚴玉姚,那副淒慘病容讓人看得心中都揪緊了,他忽地將手旁一尊瓷瓶甩到地上,砰得碎出一聲巨響,他咬咬牙旋踵便走。
紅著眼睛拉開了房門,喊道:“季公子!”
二人回頭。
嚴榮深深彎腰拜下,行了禮,哽咽道:“請季公子、餘老板留步!方才是榮失禮,榮向二位賠禮道歉,隻是姚兒她……”想起床榻上的嚴玉姚,他終於肯放下那層肅傲,低頭求餘錦年道:“懇請餘老板救救姚兒,求您……”
餘錦年當即抬頭朝季鴻看去,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期待,裡頭寫的儘是“我能去了嗎”、“可以去了嗎”,他手指也不自禁攀扯住了男人的袖角,輕輕朝自己的方向拽了拽,好像是嬌軟的央求。
季鴻眼神柔和下來,拍了拍少年的背脊:“去罷。”
餘錦年眉眼一開,高興得似撒了丫的兔子,拔腿衝回了房間,臨走不忘又踹了嚴榮一腳。
酈國公世子站那兒冷冷看著,嚴榮愣是生接下了這一腳,上半身晃了晃,又躬穩了,是既不敢怒又不敢言,過了好半晌,腰都酸了,季鴻才拂拂袖口,眉眼微垂道:“行了,嚴大人也不要躬著了,醫者仁心。”
嚴榮鬱鬱地才要直起身子來,便又聽季世子說道:“嚴大人如此守禮,莫非在聖上跟前,校的都是些禮法拘儒之論?”
“……”嚴榮抬了一半的身子又僵住了。
季鴻微微仰著下巴,俯視著躬在自己麵前的嚴榮,冷笑道:“嚴大人如此聰智,想必也聽說過季某在京中的‘美名’,便也知道季某是最不重禮法的。你如何管教你姊妹我自管不得,可你若是逾了矩,管教起我的人,那少不得,嚴大人的前程也要被編排進季某那些‘美名’當中去了。”
季鴻所言的‘美名’,也隻是權貴之間的一種傳言而已,道這位酈國公世子生時適逢破星克命,是大不吉。結果這位生下來雖就是個羸弱多病的身子,淨日裡養在院中,卻沒想到是個命硬的,當年就克死了生母,轉年克死了乳母,又四年,克死了酈國公府的嫡長子。
都克乾淨了,他這才當上了世子。
嚴榮雖對這種說法不儘然相信,但季三公子既然提及了這樁事,便不難講,他會不會故意“克”一下嚴府。
嚴榮冷汗驟出,是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隻得將腰躬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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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錦年仍舊叫粉鵑行心肺複蘇,又掏出針包,在嚴玉姚百會,雙側內關、合穀、湧泉下了針,又抽|出一根稍粗一絲絲的毫針來,重刺人中。約莫有個一時片刻,嚴玉姚忽地張口抽了一下,眼皮下兩珠睛球驀然微動,竟是自行吸入了一口長氣,緊接著鼻息便有規律地呼吐起來。
餘錦年一喜,探罷五小姐頸側,脈也有了。又掐著下頜骨將嘴掰開檢查了一番,見口中有些血色,便問粉鵑討來一條白絹帕子,伸到五小姐口中拭了一下,揩下一層染血的黏液,但好在隻是些血絲,沒見有新的出血。
他將嚴玉姚上身抬起,背後稍墊了個軟枕,將五小姐頭部抬高,防止腦水腫的發生,餘錦年做完這些,不禁長出一口氣。
粉鵑似也卸下了肩上的重擔,身子不住發軟,竟向後一翻從榻上滾了下去,她坐在地上失神半晌,才漸漸有了些真實的感覺,放聲大哭起來:“小姐,小姐……”
餘錦年不管她,自桌上取了宣紙,又自行研了墨,寫下“麝香、梅花腦、梔子、鬱金”等各味,又斟酌了用量,交給粉鵑道:“這方子拿去抓了,煎得濃些,每日一劑,想法子喂五小姐服下。若是她服不得,就用羊腸蔥管插到喉嚨裡,給她灌進去。”
這其實就是醒腦靜的方子,有開竅醒神之效,隻是他前世都是注射用,此時沒有這個條件,他隻能改成湯劑,好在他也看過一些口服醒腦靜組方的有效性試驗,權當實踐了。
粉鵑一聽什麼蔥管什麼羊腸,還要往喉嚨裡插,駭都駭死了,不禁猶豫道:“這,這能行?”
“隻有這個法子了。”餘錦年想了想,此時談鼻飼實在是有些天方夜譚,且不說用什麼材料,隻這種消毒條件,也不容許有一道管子長時間停留在人的鼻腔咽喉中。從喉嚨裡下胃管是最簡單的,隻是必須立插立拔,不能礙著呼吸,且又沒有什麼好材料,可能下個兩次三次才能成功一回,會痛苦些,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首先要保證生存,才能談彆的。
“若是明日不醒,粥水也隻能這樣灌。”餘錦年搖頭道,“這管子怎樣插、如何插,我會教給你看,實在學不得,每日叫我來也行。切記,不管是粥水還是湯藥,都不要喂得太多,這兩日水少喝些。”
粉鵑一一應了。
餘錦年又問道:“這時節,可有冰?”
用冰是為了做冰帽,好使頭部降溫,收縮血管,減少腦的耗氧量,也是為了防止腦水腫的措施。這種狀況,他沒有任何檢驗措施,隻能憑肉眼和經驗來診斷,一切可能發生的後果他都得想到。
粉鵑仔細想了想,忙回答:“還有些今夏用剩的牆霜,能製牆霜冰,但是也沒有太多了。”
牆霜就是硝石,溶於水能夠吸熱製冰。
餘錦年點點頭,說:“那就製些,用豬尿泡裝上冰水,紮緊了口,給五小姐敷在頭頂。敷個一時半刻便拿下來緩一緩,半個時辰之後再繼續敷。可記得了?”
“記得記得,一個字也不敢忘!”粉鵑指天做發誓狀。
嚴榮聽見房中沒了動靜,便按捺不住了,徑直趕進來,焦急道:“可是活了?!”
“嚴大人這才心急,未免晚了些,早做什麼去了?”餘錦年終於有了閒心與嚴榮理論理論,他跳下床榻,朝嚴榮翻了個白眼,語焉不詳道,“這身子是暫且活了,可是什麼時候醒卻不好說了。”
嚴榮皺眉,不安道:“什麼叫暫且活了……餘老板,這究竟是何意?”
“字麵上的意思啊。”餘錦年看著嚴榮,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遺憾道,“這兒,不知有沒有損傷,若是沒有,那明天就能醒來;可若是吊了太久傷了腦子,也許三五天後會醒來,隻是會忘記些什麼東西,又也許……這輩子都不會醒了。”
嚴榮腦袋裡發懵,腳下一滯:“什麼……”
餘錦年聳聳肩,向嚴榮走去,字字句句針尖似的紮在嚴榮心坎上:“她就這樣躺在床上,不吵不鬨,不說不笑,像朵真正的花兒一樣高貴溫婉。嚴大人,這不是你所期望的嗎?”
嚴榮瞪大了眼睛,不禁朝後踉蹌了兩步,他啞口無言,便逃避似的走到床旁,伸手碰了碰嚴玉姚的臉頰,輕輕喚了聲:“……姚兒?醒醒,是哥哥啊。”
餘錦年吩咐粉鵑:“若是你家小姐突然抽搐起來,定要第一時間來告知我。”
粉鵑重重點頭:“好的,小神醫!”
季鴻過去握起餘錦年的兩隻手,少年方才撚了好一會兒的針,手指都有些僵了,便都包在手裡慢慢按摩揉搓,低聲道:“辛苦了。”
“不辛苦。”餘錦年朝他笑起來,忽又想起件事,對嚴榮說,“另外,再備些參湯以防萬一。參要多年老獨參,用碗盞隔水燉了,莫要拿那些新參糊弄你家小姐,想來你們嚴家也不差這一兩根好參罷?”
嚴榮:“……”
餘錦年當他麵牽起季鴻的手:“阿鴻,我們回家。”
季鴻也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