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來隨遇而安,既然人家送了,左右也不是什麼萬分貴重的東西,便暫且吃著,大不了到時再還人錢財就是,說著便圍著這一整隻火腿轉了一圈,用刀割下了一塊,擺在案上剁碎。
火腿是醃物,從宰豬、鹽製,到風乾、翻曬,好的火腿前前後後少說要經過數十道工序,這選豬也是學問,須得大而有料,骨細肉精,皮薄肌實的豬肉才能熏出嫩而不油的好腿來,其中熏製的風堂、火氣,乃至所燒得柴火都有很大的講究,據說精貴的人家還會專門買“茶腿”來吃,屆時取紅嫩處細細切片來吃,風雅得很。
這麼一隻火腿從掛梁熏曬開始,半年方成,也算是肉中大件兒了,平日季節雖也不乏有高門大戶買來食用,但火腿此物,還是在冬季寒風飄搖時候,擁著火爐就著燙酒來吃,才最是有風趣,尋常百姓也唯有過年祭祖時方能從熏肉行切得一兩塊過過嘴癮,像這麼大一整隻琵琶腿,餘錦年也是第一次見。
他將切下來的火腿剁碎了,用蔥末攪拌成餡放在一旁,又取上好的豬扁擔肉錘軟了,片成寸寬的薄薄長片兒,先用調料醃上一會兒,這時便打上一顆蛋,摻攪上玉米粉。
之後起鍋燒油,將醃製好的扁擔肉片卷上火腿蔥餡,在蛋糊液裡滾沾一圈,就放進鍋裡油炸。這般炸物多是炸兩次才好,才能既使其中裹物保持鮮美,又能讓外頭表皮酥脆。
炸好的肉卷色澤金黃,外酥裡嫩,而各個又隻有寸段長短,兩口便能吃得肚子裡去,若是大肚漢,一口塞兩個都不成問題,因此有個十分好聽的名字叫“寸金肉”。
出鍋的寸金肉在盤子裡擺作菊花形狀,撮上一抔芝麻,可謂是香氣四溢,鹹美非常,且這一口咬下去,外麵蛋液脆皮的酥、中間扁擔肉的嫩、裡頭火腿的濃,都一齊在齒間化開,若是口重,再蘸上各類鹹甜醬,又是另一種風味。
撿出幾個留給自己的,剩下一碟便交給清歡她們去饞嘴。
之後餘錦年又燒了道佛手白菜,單給屋裡那個開小灶,那位貴公子是慣好吃些清淡素雅的東西,肉類都用不下太多,如今又被他給氣著了,怕是更不願意吃這寸金肉。不過出於對季鴻身體的考量,餘錦年又不喜歡做純素菜,總是想喂他多吃些肉,好長胖些,便另做道似葷似素的菜,來哄人開心。
佛手白菜沒什麼難的,就花哨在造型上罷了。
其實是將當即鮮物,諸如烏耳、冬蕈、蝦仁之類,與肉末一同剁碎了,以各色醬、豉調料拌做餡,一小團一小團地繞著碟子擺一圈,再將白菜劃四五刀,切成佛手形狀鋪在肉餡上頭。
這白菜要取裡頭鮮嫩的那層,菜葉與菜白各占半,這樣劃出來的“佛手”才能夠好看,然後將整張碟上籠屜蒸個一盞茶的時間即可。
餘錦年為了讓這菜更豐富一些,還將自家做的米豆腐切成小塊,下鍋炸了來擺盤,最後澆上芡汁。
當他端著兩道菜推開自己房門時,竟赫赫然看見季鴻正在房中飲酒,臉頰都已經紅潮潮的了,也不知背著他獨自喝了多少進去。
那可是婁南烈醇劈震春,比之餘錦年先前自釀的荔枝酒可不知要濃多少了,季鴻就連荔枝酒都消受不起,怎的今日竟吃起這酒來!
餘錦年嚇得將食盤放過去,伸手擋住他,誠心誠意地道歉道:“我不就是與人吃了幾口酒,你可犯不著將自己灌醉。阿鴻,我知道錯了,下次再不敢。”
“我隻是嘗嘗,究竟是什麼酒讓你那般流連。”季鴻抓住他的腕子,將人帶到自己身上來,說話間滿是濃鬱酒香,他饒有興趣道,“你仔細說說,到底是哪裡錯了?”
餘錦年坐到他腿上,頗有些不自在,但認錯的態度極其端正,更何況他辛辛苦苦做了這兩碟菜就是為了討好季鴻來的,和人膩歪久了,如今是連一分一毫的冷落都受不得,他抿了抿嘴角:“我不該與你約好了要早早回來,卻還留在彆人家吃酒。”
“小酒鬼,你還委屈了,嗯?”季鴻一指揉開了他緊抿著的雙唇,又伸手去拿酒盞,喂懷裡少年飲下了,才慢慢說道,“可知你遲遲不歸,我在家會如何擔心?”
“我現在知道了!我自罰三杯,你就不要生氣了。”餘錦年說著便倒上了酒,痛痛快快地飲淨了。
劈震春是難得的好酒,在嚴榮那飛雪迎春亭裡,他就被這酒香迷住了,但礙於是在人家院子裡,總是有些不舒服,這回是在自己家,又有季鴻陪著,即便是醉了也不怕,他終於能夠暢爽地過過酒癮了。
“認錯這樣快,我看你隻是想喝酒罷了。”季鴻話是這麼說,卻也沒阻他,像是濃酒化開了心裡的冰,遂也無法一直保持住臉上的冷峻了,眼中漸漸染出些繾綣笑意來,半撐在幾上,一邊夾著碟中的佛手白菜來吃,一邊欣賞少年飲酒。
喝得起興了,又覺得單吃酒沒什麼意思,餘錦年跑去廚間抓了一大把竹筷,在床榻上架起了一張小矮幾,便拉著季鴻上了床。兩人各守著一邊,餘錦年要教他一種新遊戲,叫撒棒,便是將一把竹筷隨意地撒在桌上,兩人各自來抽,隻準碰自己選中的那根,若是不小心碰了其他的竹筷,則算作輸,要罰酒一杯。
他也不知這裡有沒有這種玩法,但從季鴻一臉迷茫的表情來看,應該是沒有聽說過的。
餘錦年沒來由一股得意,很是大方道:“你先。”
季鴻心甘情願中他的圈套,果然第一支筷就輸了,餘錦年心中還有些數,沒渾到真的要把季鴻灌死的地步,便隻讓他稍微沾沾口意思一下,畢竟做遊戲,若是滴酒不沾就不好玩了。
兩人你一支我一支玩得起勁,竟是將前頭的生意完全忘了。
清歡見他們方才進門時臉色奇差,此刻又雙雙閉門不出,還以為他倆是鬨了什麼彆扭,正在屋中化解,於是也不敢去打擾。這般陰差陽錯的,竟是光天化日的,白白放了他們二人一個假。
這撒棒的遊戲重要的就是要集中注意力,如今飲了酒,手上晃悠,竹筷自然抽不穩,這竹筷抽不穩,又該罰酒,結果就成了一個死循環。那一壺劈震春很快就被他倆喝的滴酒不剩,而季鴻雖說每回都隻是抿一小口,看著不起眼,卻架不住輸的次數多,實際上也吃了不少酒,整個人都呆呆傻傻的了。
“沒、沒了?”餘錦年捧著白葫蘆瓶仔細地看了會兒,兩顴紅撲撲的,舌頭都大了,還覺得有些不儘興,他將空掉的白葫蘆塞給季鴻,不開心道,“這個……給你。”
季鴻乖乖捧著葫蘆,認真地盯著餘錦年看,若不是餘錦年見識過一次他酒醉後的模樣,是壓根想不到,原來冰山來客季公子,也有這樣乖順的一麵。
餘錦年逗著他玩了一會,突然想起什麼來,又醉醺醺爬下床,鑽到了床底下去。
沒多大會兒,就提著一小壇酒冒了出來,興奮道:“我又有酒啦!”
季鴻擺擺手:“不喝……”
結果被餘錦年三言兩語一哄,又灌了兩盞下去。
兩人都不知道自己醉了,說起話來吞吞|吐吐舌頭都轉不過來,還猶自搖頭晃腦好似十分清醒一般,季鴻已經撐不住了,趴在了矮幾上,睫毛似小扇子般忽閃忽閃,直撓得餘錦年心裡發癢,他也湊上去與季鴻對著臉趴著,抬手摸了摸。
季鴻微微闔起了一點眼睛,突然問道:“如何叫做‘弄弄’?”
“嗯?”餘錦年一下子沒聽懂,“什麼?”
季鴻重複了一遍:“那人,說要讓你給他弄弄……”
餘錦年這才反應過來,被他這問話驚得有一瞬間醒了酒,但也不過片刻,這清明之意就重新被酒氣掩蓋住,且漸來漸濃,雲蒸霧繞之間,濃豔酒香肆意蒸騰發酵著,而與之一同氤氳的似乎還有些其他的東西,且愈演愈烈,大有將兩人團團包裹之勢。
……
一番鬨酒後,兩人雙雙醉去。
第二日,餘錦年醒來,頭疼欲裂。他低頭看了看身旁的男人,倏忽是被炭火燒了腳似的滾下了床,還險些被灑落在腳踏上的竹筷給滑到。他匆慌地套上鞋子跑了出去,拿冰涼井水好好洗了頭臉,之後便躲在廚間,似個偷吃了燈油的老鼠,誰喊也不肯出去露頭。
待日上三竿,餘錦年自覺再躲下去實在不是個辦法,便隻好熬了醒酒湯,巴巴地去找季鴻賠罪。
然而他直等到午時過半,醒酒湯冷了又熱,溫了再涼。
季鴻還是沒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