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祛寒嬌耳湯
轉眼到了冬至,此日陰極至, 陽氣始生, 前些天的雨水似將地上的熱度一塊兒卷走了, 天氣愈寒了一些,冬風陣陣, 伴著信安縣的水氣,直往人衣領子裡鑽。
冬至是大節,祭祀祖先、消寒拜冬、換新衣、備佳肴,吃湯圓餃子, 忙上一天都不夠。本應歇業休市以慶團圓的, 然而信安縣重商,且又地處在南來北往的重要樞紐上,越近年節,南南北北的返鄉客越多, 是故除卻極個彆鋪子閉了門, 街上仍然熱鬨依舊。一碗麵館人不多, 自家過節要準備的東西也容易,因此並未閉店, 照常天不亮後廚的燈就亮了起來,開始為一整天的生計忙活。
城西這邊就屬各色小販食攤擺得多,因都是小本生意,沒得端架排場, 都連敲帶唱地在街上吆喝攬客, 多得是賣蜜棗、蜜桔的, 還有糖蓮子、冰糖葫蘆等各色小食,給這寒冷天氣平添了一絲熱絡之氣。餘錦年正在廚中做澆切糖片,聽見有個老頭兒沿街竄巷地叫賣酒槽,忙收拾乾淨手,推開後廚沿街的窗,問了價錢和種類,便探出身子叫他來各打上二斤。
那老頭兒瘦骨嶙峋,兩頰凹陷,但彆看他其貌不揚,賣的酒槽卻很是不錯,米酒清透甘香,黃酒鮮爽柔和,餘錦年奇怪這樣好的酒槽怎麼這麼便宜,彆不是來源不正,又或用了什麼見不得光的釀酒手段,一時間竟有些不敢買。
那老頭似看出他的疑問,也不遮掩,直接與餘錦年聊了起來,原是頭兩個月家中寶貝金孫惡病一場,飲湯吊命的花光了家裡積蓄,這日子病終於好透,又逢冬節,想著賤賣米酒槽多賺些錢,好買些糖果子回家給金孫,也算是過節了。
餘錦年聽罷放下心來,因著老頭的酒好,索性兩大桶全都包圓兒了,又轉頭從案上切了幾塊澆切糖片,用油紙包了送給老頭兒:“你的酒槽好吃,若是下次還來,再多給我帶些,這包糖果子拿回去給小孩子吃著頑罷。”
“這……”酒老頭連忙擺手,他們家中貧寒,給不出店租,隻好整日溜街賣酒槽,見這店中日日客如雲來,羨慕得緊,自然以為店裡的都是貴人,哪敢收人家東西。他與餘錦年推卻了幾回,聽到餘錦年說這果子並不如何值錢,這才受寵若驚地收下,又連連躬了幾次腰,這才收了酒錢離去。
餘錦年放好酒,將剩下的澆切糖都斬成寸片。
這澆切糖是一種甜片,是將糖熬化,用牛|乳|、稀蜜又或者浸水點糖鹵,再將吡叭炒熟的黑白芝麻傾倒進去翻攪,待芝麻在鍋中顆顆粒粒沾好糖漿,黏作一團,鏟出來在案板上擀平、晾乾,最後切片即食。
根據時節的不同,這浸水又能有菊花、桂花、月季玫瑰等各色花水,也能用荊芥、薄荷或者生薑等泡水作汁,總有千奇百怪的不同,餘錦年這回偷了個懶,直接是用的最簡單的牛乳點糖。
做好的澆切糖蜜甜麻香,新鮮微燙,一端出去就吸引了不少餮客,且時下又是冬至,俗話說“冬至大過年”,一年僅這麼一次,大多人都圖個熱鬨景兒,願意賣些應景點心回去過節,於錢財上倒也不那麼計較了。
餘錦年指揮著段明清歡賣著澆切糖,幾個打北邊過來的年輕食客搓著手走進了一碗麵館,風烈霜寒,幾人卻錦衣絲履,意態闌珊,進了門坐下便喝起熱茶。餘錦年過去點菜,聽他們說起話來,道今年天氣格外寒冷,北邊都已滴水成冰,京中的冬天慣常是旱得多,今年竟然莫名下起大雨來,人倒無礙,牛羊卻凍病了不少,也不知來春會不會有牛羊疫。
“也不隻是北邊,今年信安縣的雨水好像也不少。客人們想吃些什麼?”
幾個北客聽到說話聲,這才發現一個少年人笑眯眯地站在背後。
這幾人都是京中的士族公子,因夏京入了秋後寒冷非常,便相約南下遊玩,途徑此地時遭遇一隻黃大仙兒攔路,馬匹受驚,車軸也壞了一根,隻好先到前頭的信安縣來落腳休整,打西門進了城,便聽見不少人誇讚此店的澆切糖,又說小神醫什麼的,幾人總之也餓了,索性都來瞧瞧熱鬨。
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餘錦年,便猜測他就是路人口中那個“小神醫”,笑道:“聽說你們這兒有個小神醫坐廚,恰好今兒個是冬至,不若來碗祛寒嬌耳湯罷。我們幾個從北邊來,一路風吹雨打冷得很,就與我們多放些蔥薑,鹽少些,我們口輕。再來碟羊皮花絲,半斤鮮切羊,佐一張醬碟。嗯……最後上兩個素盤,素盤讓廚下看著弄就是,但菜務必要新鮮。”
這人劍眉星目,隻耳朵有些招風,很有彌勒耳的氣質,破壞了他整張臉上的俊朗美感,且他衣飾精而不華,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神采飛揚,溫和有禮,且張口就是各色菜肴,想來非富即貴,不過餘錦年也並不在乎他們的身份,隻管做好自己的分內事,他記下了客人要點的菜,就回到後廚準備。
這祛寒嬌耳湯原是先人藥湯,是將一些驅寒溫煦的藥材煮罷剁碎,包在麵團中,再以藥湯盛煮,因麵團形似耳朵,故稱祛寒嬌耳湯。隻這湯傳到後世便有了些不同,煮湯的原料從藥材變成了各色暖湯,嬌耳也就是後世的餃子、扁食,更多的是圖個好兆頭,暖一暖身體。
好在今日冬至,自家也要吃些嬌耳的,這祛寒嬌耳湯倒是不難得,後廚也早就煮上了羊肉羊骨湯,如今人還未走進去,就聞到了一股濃鬱的羊湯味。
廚下竟是季鴻在看火,餘錦年瞧他這幾日勤勞得很,慣愛在肩後微束的發絲也卷起來盤在了頭上,用那根粗製濫造的玉竹簪裝飾著,餘錦年見了頓生歡喜,擠到灶前把弄了一番,又貼著季鴻的耳朵小聲說了句親密話,季鴻嘴角一彎,低下頭來看他,餘錦年順勢親上去,磨磨挨挨好一會兒。
餘錦年張開嘴,探著軟綿綿的舌頭予取予求,忽地聽見“哎呀”一聲,兩雙唇忙撕扯開來,餘錦年埋在季鴻頸窩裡,遮住了自己紅撲撲的嘴巴。
段明捂著眼睛道:“屬下該死!”
餘錦年惱羞成怒:“快跳到鍋裡去把自己燉了罷!”
段明紅臉低頭,捧著個食盒問:“那這盒鹿肉脯也跟屬下一起燉了嗎?”
餘錦年當時就問:“什麼鹿肉脯?”打開食盒一瞧,還真是整整一盒鹿肉脯,片片透著紅蜜色,用筷子夾出一片來嘗了嘗,肉嫩味美,鹹淡合意,他轉順就不生氣了,問是哪來的,聽段明說是嚴家派人送來的謝醫禮,因為先前因故未能將鹿腿送來,鮮肉又不經擱,便隻好做成了肉鋪,他心中不免因為錯失鮮鹿肉而可惜,不過鹿肉脯也是好東西,於是說道:“行吧,還算姓嚴的有點良心。”
收了鹿脯,他忙收了跟季鴻打鬨的心思,動手做客人要的菜色。
鍋中盛著透白清澈的羊湯,是用半隻羊架並細瘦的腿子肉熬了半宿來的,湯中還有配置好的藥料包,裡頭是些溫陽的藥材,諸如白芷、良薑、草果、肉桂,以及陳皮、香葉等,既能除羊肉膻味,提鮮,最重要的是有驅寒扶正的功效,湯麵上還浮著幾顆大紅棗。此外無鹽無醬,是純正鮮美的白湯。客人要時,便單盛出來,根據口味加鹽、醋、辣油、芫荽等,再配上邊軟芯脆的薄燒餅,撕碎了浸在羊湯裡吃——隻一個字,美。
餘錦年盛了小鍋湯來,另下了些香蕈、山藥丁、肉粒等鮮物同煮,舀在碗裡。今日為應對冬至來的食客,一碗麵館還包了四種餡料的餃子,此時便煮來,各色一隻入碗中,又撒了一撮浮椒粉上去,便是嬌耳湯了,吃了保管大汗淋漓,今冬絕不會凍了耳朵。
而羊皮花絲即是羊肚絲,熗炒涼拌都合宜,鮮切羊就是白煮斷生的嫩羊肉切片,用蔥蒜末、麻油、椒醋配成的醬碟來蘸著吃。還有兩個素盤,餘錦年便隨手炒了一道素冬筍,一道紅燒豆腐,給客人端上去。
點菜的那幾個食客也算是大家族的公子哥兒,舌頭饕得很,原以為這種南地小店未必能做出什麼合口味的好吃食來,結果菜一上來,幾人便被嬌耳羊湯饞住了,且湯中四隻餃子,每一隻咬開都是不同的,讓人吃完這一口,就開始猜測下一隻是什麼餡料做的。
“唔唔,士銘兄,這可比你們府上的嬌耳湯好吃!”說話的是個穿赭衣的公子,吃得兩腮鼓滿。
搭話的正是那彌勒耳,他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吃家,府上豢養著堪比一個戲班的廚子,北燉南湯,東菜西烤,各色各樣。他很快吃下了一碗,讚同道:“確是自家廚藝的不足了……哈哈哈,真是不虛此行!”
幾人各自吃了兩碗嬌耳湯,直吃得滿頭大汗、兩麵熱紅,仍不願意放下湯碗,後來又單叫餘錦年給盛了碗清湯,撕泡著半拉燒餅吃,眾人針鋒而來,儘興而回,臨走前那位士銘兄叫來餘錦年,問他可願意辭了此店的工,跟他北上回京,做府上私廚。
就算這人開了不低的價錢,餘錦年自然也不會答應,狄士銘見他無意北上,也不強人所難,大手一揮,賞了餘錦年一兜金珠,沒等餘錦年從天上掉金餅的好事中反應過來,幾人便捧著朝天的肚皮出去了,逢人便誇一碗麵館的嬌耳湯如何美味。
待過了晌午,聽了音訊的饕客們來到一碗麵館,卻發現食店已閉門歇業,回家過冬至節去了,紛紛大失所望。
店外眾人铩羽而歸,餘錦年則帶著麵館眾人去逛了廟會,讓他們各自挑了喜歡的小物件兒,買了點酸酸甜甜的果子,還看了踩高蹺的雜耍,趁眾人玩得高興,傍晚回來,餘錦年就找由頭將之前做的幾件小首飾送了她們——清歡的耳墜,穗穗的項鏈墜子,二娘的珍珠手釧。
清歡和穗穗兩個都高興得很,戴上便不肯摘下來了,兩相擠在一張銅鏡裡,你擠我我擠你,都要看自己美不美。餘錦年還怕二娘說他亂支店裡的賬,便解釋說這是給人診病賺得的賞頭,誰想二娘隻搖搖頭說:“你要多為自己打算著些,左右二娘不中用了,以後這店,還有穗穗,都得靠你……”
她說著就眼酸,話裡話外頗有些托孤的意思,餘錦年不願聽這些,本能逃避關於生老病死的話題,尤其這話題還是圍繞親人的,他自找了借口跑出了二娘的房間,躲到廚下去了。他雖是個大夫,卻也是個有喜怒哀樂的人,也有不願直麵的事情。
季鴻進來泡茶,看到少年一個坐在角落,紅著眼睛,便走過去,也不問緣由,直接將人攬了進來,借了一片肩膀令他靠著。過了會,才輕聲問道:“舒服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