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醃鮮鱖
自嚴玉姚懸梁以來已過了不少時日, 今日廚間漸漸彌漫出一股若有若無的鹹臭味道,活像是什麼東西朽爛了, 嚇得清歡直以為灶間有被小叮當捉來的死耗子,翻鍋倒櫃地將整個廚房拾掇了個遍,才發現這臭味是自窗台底下傳出來的。
她將那蓋得嚴嚴實實的瓷碟子挪出來, 掀開一看,竟是條死魚。清歡嫌棄死了, 捏著鼻子要丟,被餘錦年看見, 一把攔了下來:“那是我的,我的!”
“留這死魚做什麼,都臭了。”清歡納悶。
餘錦年跑過來摸了摸, 捏了捏, 要不是臭味彌漫, 他差點就忘了自己曾經醃了魚, 還好這幾日天氣冷,腐壞得沒有那麼壞,不然白瞎了一條鱖魚。正好快到晌午,餘錦年也不多留這魚熏人了, 接過臭魚在井邊衝洗乾淨,控淨了水,放在鍋裡兩麵炸至金黃。
之後下蔥薑椒, 入一盅水燒開, 這時再放醬油、辣子、鹽等調味, 中火慢燉。
出鍋時,魚臭雖然已被各色醬香掩蓋了幾分,但仍有一股令人蹙鼻的奇怪味道,好端端一桌午飯,因為餘錦年端上來的一碟臭鱖魚,差點把食客都熏光。
餘錦年自己吃得津津有味,過會兒抬頭瞧見其他人都不敢動筷子,立刻剝了一小塊魚肉,用小碟端著舉到季鴻麵前:“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季鴻屏住呼吸,張嘴含|住了,半天才鼓起勇氣用舌麵碾了一下,鹹,香,魚肉分明已是臭的了,肉質卻仍軟嫩如泥,在口中一抿就碎了,肉中根刺也無。咽下之後,他長鬆一口氣,感覺到有微微的辣味和臭味泛上來,伴著濃鬱的醬香。
倒是新奇。
因為有了季鴻試菜,清歡也好奇地夾了一塊嘗嘗,還沒入口就與這臭味僵持住了,虧得有段明識貨,吃了一口以後興高采烈道:“先前跑江湖時,曾在微安府吃過幾次,滋味獨特,難以忘懷。沒想到小公子的手藝這般好,與當地農家做的正宗醃鮮鱖比,也是端得上台麵的!”
餘錦年撅起尾巴:“還是段木頭識貨!”
清歡聽了,仍沒有抑製住對臭味的抗拒,將自己夾的那塊魚肉轉念放進了段明的碗裡:“那你多吃幾塊。”
方才還滔滔不絕讚美魚肉的段明瞬間閉了嘴,直愣愣看著碗裡多出的魚肉撒愣,活像他碗裡的不是吃食,而是一朵嬌花,紅著耳朵看了半天也沒看夠,被清歡笑話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匆忙扒飯。
吃過飯,季鴻幫著餘錦年洗了碗,兩人雙手都還未擦乾,季鴻便濕漉漉地去握少年的手,想把人帶房間裡歇個午覺,誰想這少年扭捏一會兒,竟滑溜溜泥鰍似的躲了過去,瞬間跑走,不見了蹤影。
清歡與餘錦年在前堂隔簾下撞會,見他一溜煙兒跑出去了,到了後院又瞧見季鴻臉色沉鬱地垂著手站著,心中不禁奇怪。
餘錦年正捂著胸口往城東跑去,拐進百花街,在一棟富麗堂皇的門廳前停下,輕聲悄步地溜了進去。
往來行人見他行跡詭異,偷偷摸摸跟逛窯子似的,抬頭一瞧,卻是春風得意樓。
進了春風得意樓,餘錦年直奔二樓的一座小隔間而去,推開門,裡頭已經有個年紀頗大的山羊須老師傅在等他了,見他進來,便放下茶盅,起身行了個禮。
餘錦年驚站著,被人從肩後猛拍了一巴掌:“傻站著做什麼,進去啊!”
他回頭見是薑秉仁,這才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也朝老師傅行了禮,兩人各坐在案幾對側,薑秉仁則搬了矮凳靠在桌頭。
“你也知道,雕玉是門手藝,肯外傳的本就稀少,更何況你還不是人家徒弟,卻要人家教你手藝,這本就沒道理。”薑秉仁道,“這位大玉師傅與我家是世交,這才請了來點撥你一二,能聽得懂幾分,全要看你造化。”
餘錦年矜持地坐端直了,乖乖點點頭,從懷裡掏出那個他守了好幾天的寶貝,將包在外頭的棉布一打開,露出了裡頭一塊細長形狀的籽料,經過粗粗打磨過,顏色白中透著些說不上來的青黃|色,不嫩,看起來仿佛是雜質一般。
那大玉師傅拿起來仔細看了看,不由得也蹙起眉道:“這玉成色不好。”鑒玉是本能,他也並無瞧不起餘錦年的意思,但也不喜拐彎抹角,直白地問道,“聽說你是要給心上人雕玉……想做個什麼?”
餘錦年立刻說:“做簪子,竹節形的,頭上嵌一塊平安扣。”
“給姑娘家做竹,這倒是稀奇。”大玉師傅笑了笑,也沒注意到麵前兩個年輕哥兒都神色微妙,隻兀自拿出幾件工具來,在桌上一字排開,簡要地講了講起各種器具是用來做什麼的,各種雕花嵌扣應該如何處理。
旁邊薑秉仁有些抓耳撓腮的意思,餘錦年也聽得雲裡霧裡,但他仍打足了精神,將大玉師傅說的每一個字都印在腦子裡。他頭一次知道,原來雕玉這樣麻煩,要畫圖定型、描邊勾線,如何挖臟遮絡,如何細雕修整,讓餘錦年一個外行人聽得腦子都扭筋了。
不到日落時分,大玉師傅就走了,薑秉仁也早在中途便枯燥得聽不下去,跑後廚監工去了。窗外陰陰晴晴,今日又飄起雨來,雨絲雖軟,但寒冽得很,落在肩上瞬間就似化開了的冰水般凍人,薑秉仁趴在後廚窗台上,百無聊賴地往上看,也瞧不見二樓那隔間裡還有沒有人,隻先前瞥見大玉師傅出去再沒回來,想著那餘錦年恐怕也早就走了罷,便不再看。
又過了會兒,天色漸晚,就連樓裡的夥計們都用完了晚飯,冬日早灰的天空降下沉沉的暗幕,薑秉仁隨便扒拉了兩口菜飯,又撚了點兒食渣去喂院子裡的金魚,他冒著綿綿微雨一抬頭,望見一撇豆大的燈影搖搖晃晃,一時瞪住了眼睛,轉臉從廚房熱了一壺熱梅乾茶,並一碟茶點心,便提著衣擺噔噔跑了上去。
推開門,果見那人還趴在桌上刻苦,手邊廢紙已堆了一地,他撿起一團看了看,都是各種各樣的竹子,畫得歪七扭八。薑秉仁撓了撓頭,把熱燙的梅乾茶擺到桌上,還遞給他塊紅豆糕:“怎麼就廢寢忘食了,原來還在浪費我們樓裡的紙。”
“給你紙錢。”餘錦年頭也不抬,糕也不吃,隻攥著支細毫筆在玉上畫竹子,這軟頭小筆十分難控製,多了墨少了墨都會弄得亂七八糟,他手又抖,洗洗畫畫好幾遍才描出個滿意的形狀來,這才終於肯放下筆墨,喝了幾杯梅茶解渴,“明日就不來了,去大玉師傅的鋪子裡,要用解玉砂才行。”
薑秉仁看他臉上花貓似的,多半是挑碎發時抹上去的,半晌才醒過來,啊了一聲,嗓音裡有點自己都沒發現的失望:“就不來了?”
“從你們大門進來,再從後門出去,彆叫彆人看見我。”餘錦年將畫好了形狀的玉塞到薑秉仁懷裡,小聲道,“幫我收好,明天來拿。”
薑秉仁掀開布包看了一眼:“你這塊玉,根本不值錢。我看那個人也不像是缺金少玉的,你送個這樣寒磣的,人家說不定都瞧不上眼。而且那玉機我見過,踩起來轉得飛快,你這樣笨的,手指頭都要被轉掉。我給你個好的,你直接送他不就完了……”
他本意想說那玉機水凳一點都不好玩,容易磨破手指頭,結果到了嘴邊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我樂意!”餘錦年果不其然瞪了他一眼,賭氣道,“我弄斷了手指頭,就連手指頭一塊送給他!不要你們的。”
他說完跑下樓,粗糙洗了手臉往城西走,薑秉仁立在二樓臨窗,捧著塊玉石望著餘錦年蹦蹦跳跳遠去的背影,咕噥道:“我也沒說不讓你做啊……”
這兩日餘錦年有些奇怪,總躲著季鴻走,他隻當自己躲得天|衣無縫,卻不想就連穗穗都看出來了,一臉天真地跑來問他,是不是跟季鴻哥哥鬨彆扭了:“娘說過,隻有犯了錯的人才會躲著人走呢!沒做錯事的人都是光明正大的!”
被小丫頭教訓了的餘錦年絲毫不知悔改,日日吃過午飯就往春風得意樓去,直到靜街時分,家家門前的燈籠亮起來,季鴻都已上|床歇著了,他才一身疲憊地回來,就地蹬了鞋踹了衣裳就往被子裡鑽。
季鴻被他驚醒,伸手攬他,他也沉得似死豬一樣,動也不愛動。翌日天不亮就起來忙活,過了晌午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難得晚上季鴻洗了頭臉回來,瞧見少年回來,便在腕子上抹了點茉莉味的香膏,蓋上被子輕聲細語地說了會兒話,想討個歡好,誰想手指還沒碰到褲腰,就聽見耳旁一陣沉穩的呼吸聲——竟是徑直睡著了!
如此幾天幾夜都這樣,饒是季鴻也不禁狐疑起來——這少年每日下午在春風得意樓,究竟都做的是什麼苦力活?季鴻如今人在一碗麵館,思緒已飄遠了,憂心餘錦年在外邊受了什麼欺負,生怕他吃了苦水往自己肚子裡咽。
餘錦年也確實每日下午都在咽苦水。
那玉機水凳真不是人玩的東西,這腳下要踩,手裡要上解玉砂水,雕形靠得是轉起來的砣片,手若是不穩當,很容易劃錯地方,他剛上手時就一個不小心,嵌了道細長劃痕在上頭。因此隻能配上一杯濃茶來提神,否則再一個錯眼,細細的玉簪就要從中塹斷。
他兩雙手都沾著砂泥水,因為長時間摩挲粗糙玉麵、更換砣片、抹解玉砂,指縫裡都是汙泥,手指頭都磋磨紅了,又酸又疼,兩隻腳腕也重得踩不動玉機腳踏。
季鴻送給他一把貨真價實的寶石刀,還是娘親寶貴的遺物。他無以為報,總想回贈他點什麼東西——這東西不能太大路旁,也不能太廉價,否則就沒意思了,襯不上季鴻那把精致的傳家小彎刀。
那日在首飾鋪見了那支白玉簪,那顏色素而不淡,簡直像是給季鴻量身定做的一般。餘錦年心生歡喜,很是想買下來給季鴻的,可是那個簪形他不喜歡,太花哨了,於是決定乾脆自己做一個。
不過餘錦年將雕玉這事想得太簡單了,還以為和木雕石雕一樣,沒想到竟是要用解玉砂來一點點地磨,用砣機一寸寸地刮,等真正動起手來,才發現其中的難度遠超自己想象。但料已買了,胚已出了,薑秉仁的人情都欠了老大一個,無論如何,他也得出個完美的玉竹簪。
隻是不知道季鴻會不會喜歡……
餘錦年向來心寬,此時卻也忐忑起來,就在這種忐忑中,餘錦年終於完成了最後一道打磨拋光的工序,又找了大玉師傅幫忙把之前做的平安扣嵌上,最後將做好的玉簪放在清水裡仔仔細細地洗淨了,軟布擦乾。
玉竹簪整體白素光亮,但之前失手亂劃的那條細痕隻能留下了,但遠觀著倒也不顯著,像是竹節本身崩開的一條紋理。
“差一點,勉強能看。”大玉師傅如此嫌棄道,“出去之後莫說是我金玉坊的活兒。”
此種評價對餘錦年已經是盛讚了,他趕緊胡亂告謝過大玉師傅,也謝過這些日子不嫌他笨手笨腳裹亂,還熱情指點過他的其他做玉師傅,又邀請坊間兄弟們到一碗麵館去吃飯。
挨個兒地謝過了,才推門告辭。
春風得意樓是百花街這兒最高的一處,雕梁畫棟,彩飾非常,每年月夕日,多得是貴人世族來預定團圓菜,晚上敞開窗望月,能將這一整片城東都儘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