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秉仁倚著樓上闌乾啃豆包,遠遠看見一間鋪子後門一開一闔,一個人影頂著毛毛雨走了出來,也不急著跑,先站在門口房簷底下,神情爽朗地抬頭看了看天。薑秉仁回過頭來再去看那鋪子的店幡,黃黃白白的,寫著頂大一個“玉”字,招搖死了,他將豆包往碟子裡一扔,拍拍手翻回了屋內,從廚房討了新出爐的玉帶糕,踹袖子裡走出店門。
他嘴裡咬著一片玉帶糕,撐著一把極好看的桐油傘,傘是絹黃的油麵,上頭寫千裡煙波、暮靄沉沉,寫長亭向晚、驟雨初歇,仿青鸞帖,靈動流逸,氣韻生動,哪怕知道不是青鸞公子真跡,薑秉仁也愛惜得很,鮮少拿出來撐打。
走出百花街,拐過童子巷,往前數十步就是金玉坊,冬雨綿綿,似頃天而落的一道細珠簾,碎在地上,似大珠小珠落了玉盤,他遠遠看著簷下躲雨的少年轉過身來,正要抬手吆喝,忽地見他嘴角一開,直奔著相反方向跑去。
薑秉仁轉頭去看,原是個戴著煙色披風的青衣公子,手似玉,人似玉,餘錦年眨眼鑽到那人的傘下,抬著頭殷殷地望著,小聲地說話。那種神態,令薑秉仁想起他雕玉的時候,目不轉睛看玉的表情,是一般的虔誠。
他那哪是看玉啊,原來是透過玉在看人。
薑秉仁抬頭看了看自己傘麵上,寫著今宵酒醒、良辰虛設,不由眼皮一闔,垂下傘遮住臉龐,往童子巷裡退了幾步。他明知是人家心上人來接人了,可自己心裡就是不得意,不舒暢,走在童子巷裡,將碰到腳尖的石子兒惡狠狠地踢得老遠。
忽聽“哎喲”一聲,薑秉仁畢竟是剛剛改邪歸正的紈絝子弟,下意識扭頭就想逃,邁了兩步後也不懂自己犯什麼癔症,竟慢慢走了回去,他探頭探腦地扒著胡同牆,才伸了個腦袋進去瞧,赫然被嚇了一跳!
有個人麵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方才他踢飛的石子兒正落在這人的耳朵旁邊。
“死的活的?”薑秉仁心裡發慫,走過去拿腳尖踢了踢對方,“喂——啊!”
薑秉仁一聲尖叫,手裡傘也嚇飛了——他被地上那人一把拽住了腳脖子,三拉兩不扯地拖弄到地上去了——他一邊往外爬,一邊拿腳踹腳腕上的那隻手,活像是被僵屍咬住了的小可憐,驚得三魂沒了氣魄:“我對不起你,我再也不亂踢了,你快將我放了!”
那人森森抬起頭來,哆哆嗦嗦道:“飯……吃……”
薑秉仁直以為他是要吃自己,嚇得快要哭了,匆忙扯著嗓子亂喊:“啊啊啊!我我、我開酒樓的,你吃什麼雞鴨魚肉我都有,你千萬不要吃我……你把我放了,回去就給你做一桌上等席麵!”
那人謔地兩手抓住薑秉仁,高興得兩隻眼睛直發光:“上等席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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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還沒走出百花街,雨就停了,走回一碗麵館時,天色已暗,天際被紅霞暈染,紅彤彤地似塊赤綢,季鴻將傘立在後院簷下,飯也沒吃,收拾靜了身上的水滴就進了房。
餘錦年緊隨其後,踩著他的尾巴跟了進去,將門一關,挨著牆麵仔細觀察季鴻神色,方才在金玉坊門口瞧見季鴻時是驚喜,是高興,是雪中送炭、雨中送傘的體貼,他遲鈍到踏進麵館,才霍然驚覺自己秘密敗露,過了會見他不說話,低頭小聲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那兒?什麼時候知道的?”
“不早,今日,段明跟了你一路。”季鴻坐在桌邊,不鹹不淡地褪|去了身上淋濕的外衫,換上件兒乾燥的新衣,這才抬起眼睛掃了眼餘錦年,“生氣了?”
“沒有。”餘錦年扁了扁嘴|巴,也搬了凳子坐他身前,支支吾吾說,“阿鴻,我給你……”
話沒說完,季鴻起身從床前小櫃裡掏出護手的膏盒,重坐回桌前:“過來,手給我看看。”
餘錦年不願意,躲得老遠,兩隻手背在身後猛搖頭,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
“不肯過來?那你不要動。”
餘錦年心虛地垂著眼簾,但他知道季鴻不愛動粗,也不能拿他怎麼樣,便篤定了死活不伸手。過了片刻,季鴻的手指攀來自己腰間,竟扯鬆了腰上的係帶,他登時詫異地睜大眼睛,眼看著那幾根玉白的手指頭一層層剝開自己的衣裳,他像個失去了殼的嫩蛋,空蕩蕩的胸膛被窗隙裡的寒風一遍又一遍地篩過。
那風明明是冷的,餘錦年卻覺得燙得不行,像隻熱鍋上的螞蟻,扭著腰肢亂躲。
季鴻伸手又扯他身上最後一條係帶,簌啦一聲,餘錦年終於憋不住了,瞬間伸出手來,手忙腳亂地去抓胯上的布料,漲紅著臉道:“你彆沒正經……”
“你不是不願伸手麼。”季鴻笑了聲。
笑得餘錦年頭顱低垂,都不敢抬起來,他也不多追究,直接抓起少年的手來看。那手冰涼,隻幾個指頭生熱,個個兒都嫩得發紅,透著一戳即破的粉,季鴻用指腹一一摸過,聽見他輕輕地哼,手下的指尖也微微抽搐一下,指縫裡還藏著未徹底洗淨的解玉砂。
餘錦年心驚膽戰地往回抽,季鴻也不留,而是另去抓另一隻手來看,同樣紅而敏感,還有被玉刀劃破的小傷口,碰一碰就忍不住要蜷起來躲避。
“你彆摸了,怪難受的……”餘錦年慫道。
“知道難受還去做。”季鴻輕斥他道,邊擰開護手膏的瓷蓋,剜出一大塊乳黃的油膏來抹在他的手上,厚厚地鋪一層,兩雙指尖都被裹得油亮亮的,幾能滴下乳油來,季鴻仍覺心疼,兩手捧著少年的手指,慢慢地揉捏,“疼不疼?”
“不疼。”餘錦年悶著頭,其實疼得要命,而且酸麻脹木,但他想起自己右手袖袋裡還藏著那支剛剛打磨好的玉竹簪,便瞬間覺得也不是很疼。
兩人四目麵對,一個心虛,一個心疼,待彼此手上|乳|膏都乾透了,餘錦年抖抖袖子,從裡頭掏出了這些日子的成果,才掏出一個簪頭,他咽了口唾沫,忽地反悔了:“算了,你肯定不喜歡這麼劣質的東西。”
他起身要跑,被季鴻一把鉗住,餘錦年蝦米似的亂跳,季鴻無法,隻好摟腰扯臂地將他甩到了榻間,動作間不知是誰扽斷了係簾的繩,床幃唰得一聲落下來,遮得床內一派黯淡。
季鴻箍住他的手臂,低沉道:“既然是給我做的,我都沒見著,怎麼能算了?”
餘錦年被製住了,無處可躲,隻好乖乖將簪子獻出來。
白玉為底,竹節為形,但正支玉簪並非是筆直的,有個奇怪歪扭的淺弧度,應該是出胚時就失手了。玉白上綴斑駁青黃不勻的色點,還縱貫著條細細的劃痕,頂上嵌一顆也不知是什麼料子做的平安扣,打磨拋光倒是挺細致,觸手光滑溫潤,想是在袖口裡貼久了,染上了少年的體溫。
這種質量的玉飾,放在平常,連季府大門都進不來。
餘錦年小心地觀察著季鴻的表情,打算隻要見他有一絲一毫的厭煩,就迅速奪回來扔出去,可又打心裡希望季鴻能夠喜歡,他糾結極了,小小聲說:“我知道玉料不好,但是我現在隻能買得起這樣的籽料,以後等我——”
“當然喜歡。”季鴻道,說著就將玉簪插在了頭上。
“啊。”餘錦年發愣,半信半疑,“真的?”
季鴻失笑:“戴都戴上了,你說呢?”
餘錦年攏了攏腿,乖順地跪坐在床上,偷偷瞄了季鴻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睛,抹了厚厚脂膏的手指相互磨搓著,又癢又疼的感覺直竄心底,還疼得他美滋滋的,嘴角的弧度也攏不住了,很快花兒似的綻開,埋頭悄悄地說:“嗯,我也喜歡……”
“嗯?”季鴻故意道,“簪子是我的,你喜歡什麼?”
餘錦年美死了,也沒聽出他是在刻意打趣,一低頭拱進了季鴻懷裡,隻蹦出了一個字:“你。”
兩人相擁著倒下,窗外早黑了,也無人打擾,季鴻摟雞崽子似的摟著個不老實的家夥,他把人捉住禁在臂彎裡,恐嚇他道:“這麼些日子躲我,我難受不難受?你得與我弄弄。”
餘錦年臊得藏在被子裡,不答話。
季鴻看他被嚇老實了,這才鬆口道:“不過看你手指傷了,就先記在賬上罷。”
餘錦年從被縫裡鑽出一雙剔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瞧著他,很不知好歹地說:“我手指頭疼,還有手背呢,再不濟,還能……”
見他說一半不說了,季鴻好奇:“什麼?”
餘錦年鑽了回去,似鼴鼠回了洞,兔子入了草,鴕鳥的頭埋進了沙堆,到底是害臊了,幽渺的聲音從被子裡傳出來:“什麼也沒有,我不想跟你說了!”
月上中天,床幃內終於安靜下來,餘錦年僅披著一件中衣就跳下來,左右院中大家都睡了,他到井邊打了水,在廚房裡兌成溫的才端回來,拉著季鴻下來一起洗。
洗乾淨了,又想起晚上都沒吃飯,遂在廚房簡單做了個清湯麵,加塊腐乳,兩人一人一口地吃光,漱口,上床睡覺。
桌上空碗配著茶盞,枕邊玉簪伴著彎刀。
風清水瀾,月明雲淡,簷下露水凝結,地上雨氣蒸發,人間萬籟俱寂。
枕上墨發交錯,玉臂癡纏,一場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