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燙麵炸糕
隻蘇亭一個人來的, 手裡提著兩罐油,正在看前堂食客吃一種金黃色圓糕點。
見餘錦年走出來, 他忙站直了,先道了聲“過年好”, 便不由分說地把小油罐塞到餘錦年手裡:“家裡也沒什麼可帶的,這兩罐小磨香油都是上好的。”他怕餘錦年誤會,趕緊解釋道,“沒偷沒搶, 是我做工掙的, 小神醫就收下罷!”
餘錦年猶豫倒不是怕此油來路不明, 而是覺得他們自個兒家也不富裕,白海棠又是應該補身體的時候,這麼兩罐小香油還是讓他們留著自己吃比較好。
隻是蘇亭固執,許是對之前偷盜他東西覺得愧疚, 非要餘錦年收下不可。
“也罷。”多少是個心意。
餘錦年接過放在一邊,便把蘇亭引到後院,問問他白海棠的情況。
蘇亭說:“虧得小先生的藥, 海棠近日胃口好了一些,除夕時不僅吃下了一整碗米,還多吃了一個蛋, 如今臉色好些, 也覺得身上有了點兒力氣。”他愁了愁, “其餘之症仍似從前, 隻是眼下鬱鬱寡歡, 時常獨自呆坐。我問他,他卻不肯跟我說……我覺得他好像有什麼心思。”
“我治得了身疾,卻治不了心病。我上次見他時,便覺得他心病很重。我雖也與他說過,這病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唉。”餘錦年歎了一聲,“還需得你多多照顧開解,帶他出去走走,彆總在家悶著。”
蘇亭點點頭:“我曉得。”
餘錦年回房取了筆墨,年前診治白海棠時,他就已默默想好了治法,五天健脾之劑後白海棠的現況也都在他盤算之內,他心中有數,故而此時倒也不需要再去診看,隻是將之前擬定的方劑謄出來而已。
他說:“今次的方子要服的久些,約莫月半才能看出效果來,急不得。”
蘇亭了然,也不在意中間要耗費多少日子,隻要是對海棠好,他自然全聽餘錦年的吩咐。
將藥方交給蘇亭之前,他且拿出了前幾日晚間抽空炮製好的生生乳丹,此丹乃是用朱砂、枯礬、硝石、雲母等物煉製而成的,雖說每個都是有毒之物,但實際上也是一味險藥,險病須得險藥來治,且隻要控製好了劑量,也不失為一劑良藥。
他前世時,曾有先人陳司成耗二十年光陰,著出一書,名《黴瘡秘錄》,乃是黴瘡的專書專著,正是此書,使得令諸醫頭疼萬分、束手無策的楊梅瘡有了可供參考的診治依據。
餘錦年今日所用之方,便出自其中的戊字化毒丸,其中有牛黃、鮮皮、貝母、製黃、沒藥、山甲等近十數味藥材,與一小粒生生乳一起,共研磨糅合成新粒丹丸來服用。幸好白海棠有得薑秉仁那般的闊家公子的青眼,否則以蘇亭之貧瘠,怕是連藥錢都支付不起。
他這廂檢查著方上還有何差錯,便聽著旁邊蘇亭盯著藥方念念有詞。
餘錦年仔細聽了聽,發現他竟是在默默揣摩其中藥味的功效,有些說的還頗成樣子,而有些則是妄加揣測的話了,他忍不住出聲道:“藥之一劑,並非是幾味藥材藥性的相和相減那麼簡單的,其重在藥味之間的配伍佐助。就如同,一與一相和卻不等於二。”
蘇亭若有所思,嘀咕道:“一與一相和卻不等於二……”
“好了,去抓藥罷。”餘錦年把藥方疊了遞給他。
蘇亭走回前堂,鼻尖聞到一股油酥的香甜,轉頭看了看,仍是方才進門時看到的那種璀璨金黃的小點,不過剛炸出來的更加饞人,他伸到腰間,想給海棠買一份嘗嘗,但將翻出的幾枚銅板在手心掂量了一番,又暗自神傷地收回去了。
正要走,餘錦年從後麵追來:“蘇亭!”
“小神醫,還有叮囑?”蘇亭問。
餘錦年掃了一眼食客桌上的那碟糕點,拎出個油紙包:“這個拿回去吃罷,這幾日賣得挺好的燙麵炸糕。”
蘇亭忙搖頭:“這不好,我已受了小神醫的大恩惠,怎麼還能貪圖這些?”
“如今你倒是學會客氣了。”餘錦年笑了笑,蘇亭知道他是暗指自己曾偷他東西的事,不禁將頭顱墜得更低。舊事翻章,更何況蘇亭如今在薑小少爺手底下,說累瘦了兩圈也不為過,餘錦年也不愛總是倒舊賬,笑過了便過去了,把油紙包遞他手上,替他找了個台階下:“不是給你的,是給白海棠的。他身子弱,藥又苦,該吃些可口甜嘴的東西。”
因提到了白海棠,蘇亭這才願意收下,心裡對餘錦年是感激萬分,險些要給他跪下磕頭。
餘錦年受不住這種虛禮,擺擺手叫他快走。
蘇亭一直沒敢告訴海棠他被書院趕出來的事,更沒說自己如今是在做些體力活謀生,日常海棠問起,他都是以給人記書、寫信等緣由搪塞過去,回到小院,他深吸了一口氣,進院門喊了一聲“海棠”。
隻聽裡頭一陣亂響,他怕是白海棠出了什麼差錯,忙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去。推開門,白海棠正跪坐在床前的地麵上,手裡握著一把小掃帚,他慌慌張張地看向蘇亭,目光躲閃,然而眼睛突然乾澀得發酸,一眨動,眼簾上便蒙上一層濕霧。
蘇亭被嚇到,以為他是從床上跌下來的,趕快上去扶他:“這是怎的就哭了,摔疼了嗎?”
白海棠就著他的胳膊站起來,搖搖頭。
蘇亭看了眼床下,覺得他好像有些奇怪,似乎在瞞著什麼,隻是他知道海棠如今似隻驚弓之鳥,稍一刺探就會戰戰兢兢,他又不好明著問,便儘量溫軟地與他聊天:“今天去幫人寫了一天的信,又去了趟小神醫那邊拿新藥方,所以回來的晚了些……你今日都在家做什麼了?”
“沒,”白海棠低聲道,“沒做什麼,就等著你。”
蘇亭小小詫異:“一直坐在這兒等我嗎?”
白海棠沉默一會,點點頭:“嗯。”
蘇亭道:“過兩日攢了錢,我給你買兩隻雞鴨雛兒罷,養些活物,有些事做,不要整日坐在這兒亂想。小神醫說了,你的病會好的,隻是日子久些,不礙事的。”
“我知道了。”白海棠說。
過了沒兩天,蘇亭果真帶回來四隻小雞、兩隻小鴨,用一隻籃兒裝著,興衝衝地往家裡趕。白海棠正在燒水,自從上次餘錦年告訴他烙燒並不能夠治病以後,蘇亭才放心地讓他碰火,隻是坐在那兒又盯著火苗出了神,直到聽見幾聲嘰嘰喳喳才轉頭去看。
他看著蘇亭從籃子裡一隻一隻地往外掏小雛雞,兩隻小鴨落地就撲棱著翅膀跑走了,蘇亭追了幾步沒抓到,隻抓來了一隻雞崽放在自己手上,軟綿綿又毛茸茸的,兩隻橘紅色的小腳丫涼絲絲的,吧嗒吧嗒地踩著手心。
雞崽小小的,好像稍微一用力就會被掐死,白海棠小心翼翼地兩手托著它,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蘇亭。
蘇亭笑:“好玩罷?這幾隻不吃,給你養著玩。”
白海棠把小雞放在地上,用手指摸了摸黃絨絨的小腦袋,可能是炭爐邊上格外暖和,一窩小雞也不怕生地擁過來,擠在白海棠的小凳子旁邊喳喳亂叫。
蘇亭簡單做了飯,與白海棠吃完便坐在床邊說話,隔著袖子白海棠才讓他碰一碰,蘇亭也自在樂嗬,很是珍貴地把對方的手攥在身邊,說道:“過幾日十五,城中各處掛燈,還有花燈會。海棠,陪我出去觀燈罷?”
他心裡想著,白海棠未必會願意出門見人,因此刻意說成是“陪他”出去,白海棠心軟,果不其然點頭應了,但卻有個要求:“亭郎,不去人多的地方。”
蘇亭哪裡敢不答應:“好,不去,就在河邊看一看走一走。”
一隻小雞從床底下鑽出來,奮力地掙扯著身上的東西。
蘇亭低頭見了,把小雞拎起來一瞧,竟是不知在哪裡纏上了一圈紅絲線,他奇怪道:“哪裡來的紅線?”說著幫忙把小雞解救出來。
白海棠一愣,扭頭道:“不知道……可能是哪裡沒灑掃乾淨。”
蘇亭看了他一眼,有些不知所謂。
這日油坊上工晚,蘇亭直到陪著白海棠歇了午覺才出門,離開前還幫白海棠掖了被角,見他睡得熟,一張嬌柔俊麗的臉龐安靜地側在枕上,有些瘦削,有些蒼白。蘇亭慢慢俯了下去,幾乎快貼上海棠的唇時,白海棠忽地動了一下。
蘇亭做賊心虛地退開,見他隻是睡熟了翻個身而已。隻是方才那事一被打攪,就不好意思再試一次了,他在床邊又看了一會,輕輕道了聲“我走了”,才起身離去。
蘇亭不知道的是,他這邊一出了門,床榻上正在熟睡的某人就睜開了眼。
白海棠穿上衣服,用麻布將自己頭臉遮起來,提這個小籃子悄悄出門去了。拐了幾個彎,神色詭秘地進了巷子口的一家鋪子,剛邁進門,看到店內一個正與人說話的嬸娘,忙又低頭退出來。
豈料對方眼尖,也發現了他,匆匆走過來叫住他:“海棠?是海棠罷?”
白海棠隻好站住腳,不情不願地回應她:“謝大娘……”
當初他資助了一個書生的事,沒有幾個人知曉,隻是相敬如賓的生活讓白海棠頗有些得意忘形,忍不住想要與人分享,有一回忍不住,他就與一個給戲班做飯的廚娘說了兩句,正是眼前這位謝大娘。謝大娘為人和善,即便是男人死了,仍是跟了戲班十幾年,算是看著白海棠長大的,她對白海棠來說,是可以訴苦倒酸的對象。
直到前幾年謝大娘又遇上個對她不錯的男人,便改嫁離開了戲坊。
今日再相遇,白海棠看她神采奕奕,應是過得不錯,心裡安慰的同時又不免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