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為何有兩副棺材?”季鴻問,蘇亭抬起眼睛看他,一言不發。他笑了下,從袖中摸出藥瓶,在蘇亭眼前晃了晃:“殉情很容易,不如先想好了要跟他說什麼,省得下去以後詞窮。就說……抱歉,我活不下去了,我這輩子一事無成,就願意和你一起爛在地裡。”
他將藥瓶放在那口空棺裡,正要走,蘇亭萎靡道:“我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季鴻道:“既然沒意思,那人世間就是地獄,又何必刻意尋死?蘇亭,慢慢找罷,若是有一天,你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也就有資格去死了。若是窮儘一生也找不到,等到壽終正寢,才好下去告訴他——你看,活著的確是沒甚麼意思。”
餘錦年端著臘肉粥和紅糖鬆糕出來,也聽到這一句。不想活就沒必要去死,等到願意活,自然就不再想死,說來說去,都是死不成的,這哪是勸慰,而是完完全全的詭辯。
可看樣子,蘇亭好像被這個荒誕的說法給唬住了。
他正愁該怎麼勸解蘇亭,卻沒想季鴻一張嘴,直接將人給穩下了。
到底是年紀小,鮮蔥鬥不過老薑。
蘇亭吃了一碗粥,啃了個紅糖鬆糕,又爬進棺材裡睡了一覺,徹底睡了個黑白顛倒。直到夜深人靜,餘錦年剛剛閉上眼,就聽到前堂一聲巨響。他嚇得一個激靈,忙不迭爬起來衝出去看,卻見店門大敞,地上倒著一隻棺材蓋,是被人推下來的。
餘錦年跑到白海棠的棺材前,往裡看了一眼:“沒了!”
沒多大會兒,段明從外頭回來,稟道:“公子吩咐說若是蘇公子有什麼動作,無需阻攔。我便沒有攔,隻遠遠跟著。他說,要帶白海棠回家……叫我不要再跟。”
餘錦年有些放心不下,想過去戲坊後巷看看。
季鴻道:“給他點時間罷,他終究是要自己選擇的,那是他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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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餘錦年以買菜的名義偷偷跑去戲坊後巷看了一眼,竟發現那一方小院人走屋空,隻餘下滿院子小雞小鴨嗷嗷亂叫,鍋裡有沒吃完的米,床上被褥未疊,桌上還有上元節時用來紮花燈的竹條。房間裡比餘錦年第一次來時,多了許多小玩意兒,應該是後來又添置的。
依然很貧瘠,但看得出有些過日子的煙火氣了。
蘇亭這一去了無音訊。
兩口棺材沒了用武之地,全叫段明劈了做柴,一碗麵館灑掃乾淨,重新開起張來,來往食客眼看著比年前都麵色紅潤了一些,臉上全都喜氣洋洋,富家子弟們吃多了油水,自然體貼起他們這些開店的窮人們,連賞錢也不吝多給幾枚。
閔雪飛開始籌備回京事宜,車馬鞍轡,無一不精,鮮少來一碗麵館找餘錦年的不痛快,閔懋倒是三天兩頭地纏著季鴻,恨不得直接跟到房間裡去和他季三哥同吃同住,害得餘錦年夜夜想要與季鴻親熱時,都要先看看窗戶外頭有沒有蹲了人。
正月下旬,城中有貴人請了隔壁府城三興觀的道長們來做齋醮,車馬如龍,浩浩蕩蕩地進了城,道長們確是好大一番舟車勞頓,而信安城卻又因此熱鬨了一回,城中各家酒肆食鋪也忙碌起來。
今日幾個貴家小輩聽聞一碗麵館的美名,倒也不嫌他們店小,吆三喝五地把一碗麵館給包場了,還自帶了仆婢和伶女,張嘴便是聚八仙、琉璃肺,湯作金玉羹,點要金-乳-酥……把餘錦年忙得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好在他們再刁鑽,也不過是幾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想擺富顯貴罷了。
若說真正的豪門大族,如今正窩在廚房幫他燒火呢!
忙過了這一陣,餘錦年還能到前麵去,假裝整理櫃台,實則是聽那些伶女們唱歌。
席上伶女歌軟嗓清,柔柔綿綿,唱得人通體舒暢,說話間店外又停下一架馬車,纖纖素手撩開車簾,走下個姿容綽約的人物來。餘錦年遠遠瞥了一眼,險些掉出了眶裡的眼珠,若非是對方走近看清了真麵目,餘錦年幾乎以為自己見到了白海棠。
隻不過年輕許多,比起白海棠來,多了幾分嬌豔,少了幾分清透,眼裡媚態天成,全然不似白海棠那雙眼睛,粼粼波光,淺淺含情。
回過神來,餘錦年撥弄著手下的算盤,聽到那群公子哥兒們喊:“小蘭香!”
“過來,給哥兒幾個清清耳朵。”一人笑道,“這個就是如今城裡最紅的伶子,小蘭香,可是重金難請啊!這把嗓子柔的,能掐出水來。”
“哎,你們之前那個台柱子是誰來著,本公子聽過一次,那可真是繞梁三日……”另一人說著揮了揮扇子,挑了下小蘭香的下巴,隨口問道,“他去哪兒了?”
小蘭香依依地坐在一旁,紅著臉抱著隻琵琶,抿著薄薄的嘴唇道“不知”。
指尖輕揉慢撚,琵琶聲響泠泠,他張嘴唱起相思不露,莫負知音。
戲台上連枝共塚,戲台下隨俗應酬,有幾人能得知音。走了一個白海棠,轉念間就煙消雲散,台上一聲鑼響,多得是各色的牡丹芍藥,一朵一朵爭先恐後開了又謝,昨日海棠,今日蘭香,花開豔過而已,誰能一一記得住。
逢場作戲最是痛快,而真正留了意的,卻反被刺透了心,不知所蹤了。
棺材砍作的薪柴徹底燒淨的那天,是二月初二,潛龍登天。
餘錦年打開店門,看到一個久違的身影正佇立在門前,也不知這人到底站了多久,肩頭都已被露水打濕了。二月依舊晨風料峭,他衣素衫薄,形單影隻,凍得臉色發白。餘錦年忙回屋拿了條薄毯,出來披到對方身上。
時隔半月,他好像更加沉悶了一些,眼角微微發紅,身上背著一個竹笈。
事到如今,餘錦年也不好說什麼,隻是見他回來了,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隻問道:“回來了?這麼冷,怎麼不先回家。”
“哪裡都是家。”蘇亭道。
哪裡都是家的意思,就是哪裡都沒有家。
蘇亭摩摩挲挲把背上竹笈取下來,從裡麵抱出一個瓷罐,很小一隻,裝不下多少東西。他抱著那東西,神色如常,隻是眼圈更紅了,也許是太久無人訴說,他抬頭看向餘錦年時,眼睛裡多了許多自己也不知道的淒然委屈,他道:“我照海棠的意思……把他燒了。他再也不會帶著病痛下去了。我還帶著他去四周轉了轉,他之前想去卻沒去成的幾個地方,我帶他去看了,曲五山上的梅花開得特彆好。”
所以瓷罐裡裝的,是白海棠的餘骨。
蘇亭又道:“我本來想留一塊小的,做個念想,可是害怕少了一塊,海棠就不能轉世了。他要是因為這個徘徊著變成了厲鬼,我會遭報應的。”
“不會。”餘錦年覺得眼睛有點酸,“不會的,想留就留著罷。你……你進來吃些早點?”
蘇亭搖搖頭,有些局促道:“我還是站這兒,進去不吉利。”
餘錦年本來也不在乎這種事,最後還是把蘇亭拽進來了。今日二月二,該吃龍須麵,餘錦年昨日就做了一些晾著,今日正好取一把下來,在沸湯裡燙熟了,做了份熗鍋蔥油的口味。
回到前堂,蘇亭還抱著他的瓷罐呆坐在桌前,像是在思考著什麼,直到蔥油的香味竄進了鼻子,他才動了動眼珠。
餘錦年把麵碗朝他推了推,遞上筷子:“先吃罷,想好以後要去做什麼了嗎?”
“小神醫。”蘇亭鼓起勇氣道,“我能跟你習醫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