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紅糖鬆糕
兩副烏黑的棺材, 連夜偷偷地擺進了一碗麵館。
餘錦年低頭看著躺在棺材當中的白海棠,心道, 自己最擔心的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戲子和書生,本就是不平等的,白海棠向來敏感, 自視低人一等, 後來又得了楊梅瘡這樣難以啟齒的病, 就更是陷入無法自拔的怯懦頹喪當中。
他一直擔心白海棠想不通這一茬, 擔心他鑽了自己的牛角尖。隻是誰也沒想到,到最後, 看似已逆來順受的白海棠,終究還是選了這樣一條路。
段明幫忙抬棺材進來的時候不小心讓邊緣的木刺紮破了手, 便被餘錦年禁止再去觸碰白海棠,隻好轉而去扛昏睡不醒的蘇亭, 搬動間, 一件物什從蘇亭的腰間滾下來。
竟是個小藥瓶兒。
藥瓶被摔破了一個角,滾到餘錦年腳邊不動了, 他撿起來看了看,裡麵是枚雪白色的小藥丸。季鴻接了過去, 神色也不由微變。
餘錦年從醫多年, 自然能看出來, 季鴻則是身居上位, 時常會接觸到此物。他們二人都知道, 這粒白色藥丸並不是什麼良丹妙藥, 而是劇毒之物,砒-霜。
季鴻道:“是服毒?”
餘錦年又仔細地嗅了嗅那丹藥,嚇得季鴻劈手要去奪,他才將藥瓶搶了去,便聽見少年說道:“不止是砒-霜,還有些彆的藥材,怕是坊間私傳治楊梅瘡的白丹,說的是白-砒為引,能夠以毒攻毒。”
自古以來,便有不少丹醫道士,崇尚以毒攻毒。砒-霜驅梅之說自有其道理,然而知其真意的名醫或許有之,但更多的卻是些一知半解便敢開爐煉丹的庸士。水銀白礬、朱砂玄汞之物,入了藥,化作丹,稍有不慎便是謀財害命之品,更何況是將如此大劑量的白-砒煉在一枚丹中。
餘錦年憤憤地啐了下:“這東西,貽害無窮!”
他要把那丹藥給扔了,卻被季鴻攔了一下,他也不知季鴻是何意思,還以為對方自有處理之法,便也沒再去管,而是自後頭拿出了幾條軟綿的手巾,沾了清水。
服毒而死的樣貌並不如何好看,而砒-霜中毒又是最難看的一種,白海棠生前愛美,連臉上生個瘡都恥於見人,此時自然不該讓他臟著臉走。
餘錦年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擦拭著白海棠的臉,因都是孔竅裡破潰而出的汙血,著實用了好幾條手巾才擦淨,但儘管臉上乾淨一些,臉色卻仍是不好看,微微發青,顯然的中毒貌。
他把沾了血的手巾扔到一隻不用的瓷盆裡,叫段明端出去直接燒了,自己則洗淨了手,去向清歡討了盒白-粉和胭脂,輕輕給白海棠掃了一層,等徹底裝點完,看著也像是安安靜靜睡著了,好歹不讓人那麼難受了。
餘錦年趴在棺材旁,靜靜地看了會兒,小聲道:“唉,怎麼有這樣的勇氣。”
但卻是愚昧而魯莽的勇氣,真是南轅北轍,抱薪救火,背道而馳。他想起前世自己生病的時候,儘管也很痛苦,卻從來沒想過去死,因為他還有牽掛。可白海棠難道沒有嗎,還是說,正是因為有蘇亭這樣一個牽掛,他才會這樣選擇?
季鴻也有些於心不忍,走過來捏了捏餘錦年的肩膀,輕輕歎了一聲:“這裡讓段明守著,回去歇會兒罷,明日還有得鬨。”
“嗯。”話是這麼應的,餘錦年還是在棺材旁陪了白海棠一會,直到兩條腿都僵麻了,才扶著季鴻的手臂站起來,跟他回房去休息。走前,他從袖中掏出一塊絹白帕,遮在白海棠的臉上,愁道:“海棠啊海棠,你要是還沒走遠,在夢裡勸勸蘇亭,可千萬不要讓他也做了傻事呀!”
因為前堂停著兩副棺材,這一-夜誰也沒能睡安穩。
蘇亭做了一宿的噩夢,隻是身體沉重,是累極了,也疼極了,因此哪怕是他將白海棠服藥的場麵在夢裡過了一遍又一遍,他夢得心都要揪碎,也始終沒能醒過來。
像是一場酷刑,直把他折磨得沒了氣力,日上竿頭,蘇亭才喘著粗氣突然睜開了眼睛。
“海棠!”他大叫了一聲坐起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好像是在一個狹長的盒子裡,等他意識到是什麼的時候,轉過頭,看到旁邊並排著另一口棺材。
一碗麵館沒有開店,幾人早起也吃不下什麼東西,遂各自吃了碗粥,清歡拿著抹布默默地擦拭著桌椅,餘錦年眼下微青,顯然是沒睡多久就起來了,此時正靠在季鴻身上打盹。季鴻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弄著他的頭發,令餘錦年每一根骨頭都疲懶得提不起勁來,然而被蘇亭的叫聲一驚,他也不得不睜開了眼。
誰也沒有動,幾人就看著蘇亭從他睡了一-夜的棺材裡翻出來,一個跟頭摔在地上,緊接著就爬起來去看白海棠,他好像是清醒了,不喊不叫,隻是跪在棺材旁邊靜靜地看了好大一會兒。
“蘇亭……”
餘錦年有些擔心,剛起身走到他麵前,忽然聽見他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跟誰說話:“他真好看啊,是不是?這身嫁衣,是他親手縫製的,為了穿給我看。”
蘇亭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白海棠的臉,可是指尖隻觸碰到一片冰涼。
他把手收回來,開始無聲地哭泣。
身無分文也好,去做苦力也罷,蘇亭從來沒想過放棄,哪怕他知道白海棠的病可能好不起來,哪怕他猜到是楊梅瘡,那又如何。他可以不要同床共枕,他什麼都不要,隻要兩個人相濡以沫、舉案齊眉,難道這也不行嗎。蘇亭把頭抵在棺材邊緣,仿佛身體裡沒了支撐的力氣,嘴裡呢喃道:“他為什麼要吃這個藥……”
明明日子漸漸地安定了,明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和海棠剛剛還去看了花燈,一起過了三橋走百病,還一起喝酒賞月,怎麼轉眼間就——
其實蘇亭心裡明白,可正是因為明白,所以才更加無法接受。
堅持不下去的不是自己,是海棠。白海棠想讓他也放棄,想看他成家立業、子孫滿堂。
他昨夜背了海棠一路,告訴自己不能當著海棠的麵哭,可眼下實在是忍不住了,他仰頭看了餘錦年一眼,眼淚多得像是決了堤,他嘴唇顫-抖著問:“他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再等一等?我會攢錢的,會給他治病、給他買大宅子,買很多仆從排著隊叫他‘蘇夫人’。哪怕他的病這輩子都好不了,我也照顧他一輩子……他為什麼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怎麼就知道,沒了他,我就會與彆人成親生子?他憑什麼要替我決定?!”吼不出來,又咽不下去,蘇亭瞪得目呲欲裂,忍得嗓音嘶啞。
說來,蘇亭的年紀與閔懋相仿,境遇的不同卻讓這兩人天差地彆。平日的故作穩重讓餘錦年幾乎忘了他實際上尚未及冠的事實,餘錦年不禁想起年前廿四那日,蘇亭夾在一群驅儺的鬼怪當中,眼睛黑亮,愛吃糖,還有一點點羞澀。
沒了白海棠,蘇亭像是頃刻間破碎了,他質問餘錦年,餘錦年卻答不上來,而真正能夠回答他的那個人,卻是再也不可能睜開眼睛了。他能做的,也隻是走近些,讓蘇亭靠進來哭一場。
過了好一會兒,低聲的啜泣才漸漸停歇,餘錦年似哄嬰兒一般拍了拍蘇亭的背,看他好像是哭得體力不支而昏困過去了,這才揮揮手叫段明過來,在前堂打了個地鋪,扶蘇亭過去睡。
因走動間腰間刀鈴叮當作響,餘錦年怕擾醒了蘇亭,隻好把彎刀取了下來放在櫃上,之後收拾了一番,掐著時間去後廚做些清爽的吃食。
年節還未儘,一碗麵館裡的蔬菜卻都吃得差不多了,餘錦年翻了下儲存,竟都是些臘肉鹹魚,他估摸著蘇亭也沒心情大魚大肉,便隻切了一小塊臘肉,準備過會兒剁碎了熬個臘肉粥便罷。清歡進來幫著洗蝦米,直忍到粳米入了鍋,臘肉蝦米在米湯中浮浮沉沉,她才欲言又止地看著餘錦年道:“年哥兒,那棺材……要停多久呀?我們隻是個食館子,一直擺在前堂是不是……”
“唉,我曉得。”餘錦年手下調製著白米粉與糯米粉,歎氣說,“蘇亭那模樣你也見了……等他醒了再說罷。”他熬起紅糖水,要做個紅糖鬆糕,人說甜食會讓人心情變好,希望真是如此吧。
餘錦年認真地將紅糖水倒進米粉當中,攪拌、過篩,一絲不苟,卻不知前堂蘇亭已經醒了。他也並未睡著,隻是倦極了,也想逃避一下,此刻睜著眼望著頭上房梁,又不由自主地想起白海棠,想那些他沒有來得及問白海棠的問題。
蘇亭坐起來,轉頭看到櫃上放著的彎刀,他怔忪地走過去,握住刀把,慢慢地拔-出來。
寒光四射,此時背後突然有人道:“想死?”
他被嚇了一跳,刀順勢滑脫出去砸在腳邊,季鴻從陰影處慢慢走出來,彎腰撿起了刀,用衣襟輕輕擦拭乾淨,重新歸刀入鞘,說道:“這刀是吉刀,承姻緣的,不該用來見血。”
蘇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