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鬆仁雞(1 / 2)

醫食無憂[穿越] 青骨逆 11280 字 4個月前

第九十三章——鬆仁雞

二月春裁, 天也漸暖,正是萬物複蘇的好時景, 餘錦年前兩天還在盤算領著一碗麵館眾人出門遊春, 卻沒想到,這春發第一枝的時候,原本日漸平穩的二娘卻突然嘔起血來。

一碗麵館瞬間大亂。

餘錦年見到地上血跡中混著些栗渣,而二娘手裡還攥著半顆沒吃完的栗子。這栗子質硬,久炒過的糖栗子更是難以消化, 對如今隻能用些香粥軟泥的二娘來說, 無疑是致命的。

這些日子,餘錦年格外注意著二娘的吃穿用度, 每一口湯水都是從他手底下親自過的,從來沒出過差錯, 卻不知道二娘是哪裡拿來的糖炒栗子。他雖明白二娘得的是個挨日子的病,以他的醫術,至多也隻能讓二娘好受些罷了,待日子一長久, 該來的遲早還會來的,但人總是免不了有些自欺欺人的想法,奢望著能有神跡發生。

然而神仙們並沒有眷顧二娘。

餘錦年以為自己早已做好了準備, 以為可以平靜地麵對一切,可當他手忙腳亂地去翻找存放在抽屜中的止血丸時, 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顫-抖, 幾乎將那小小的藥瓶摔打在地上。

清歡和季鴻衝進來時, 隻聽到瓷器破碎的聲音,房中的少年跪在地上,正從一堆碎瓷片當中一粒粒地挑揀止血藥丸。餘錦年突然感覺到肩頭傳來一股熟悉的力道,他仰起臉看了看,嘴角下耷著,微顫道:“阿鴻……”

季鴻躬身將幾粒藥丸撿起,拽過少年的手來捏了捏,低聲道:“鎮定些。”

餘錦年抽了下鼻子點點頭,起身將兩粒止血藥給二娘喂下去,又扶著虛弱的二娘躺靠在迎枕上。便去外間拿了抹布和水盆,來擦洗地板。

初來一碗麵館時,二娘雖麵帶病容,卻還是風韻猶存的年紀,手下做出的手擀麵能香飄十裡,街坊四鄰沒有不誇讚的,甚也有人私下偷偷打聽,想娶二娘回家續弦。然而短短不過半年多光景,如今她躺在餘錦年臂彎裡,卻輕得似一張薄薄單紙,麵上更是毫無血色,好像隨時都會隨風而去。

門外穗穗聽見了動靜,也要進來,被清歡一把抱起來去了前堂。此等情景,便是清歡等人都免不了心神慌亂,穗穗一個懵懂孩童又如何能受得住。

“二娘,二娘。”餘錦年咽下喉嚨裡的酸意,小聲地道,“可還能用下些水?”

二娘捂著疼痛難忍的心口,緩緩地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看到床前一抹翩翩人影,她神色渙散了一瞬,恍惚著去抓那人的手,喚道:“五郎,五郎……”待視線慢慢凝聚起來,她終於看清對方麵目,發現並不是自己那早去的男人,心裡不由失落一下,“是季公子啊。”

季鴻握住她的手:“二娘,是我。”

二娘勉強地笑了笑:“是二娘不中用,讓你們操心了。”

餘錦年用小手絹沾了水,仔細替二娘拭淨了嘴角,努力控製住了自己的表情,才故作輕鬆地道:“二娘怎得這般說,若不是二娘收留,我們哪裡能有今日。要說操心,倒是我們叫二娘操心了。隻不過這栗子,下次可不要再吃了。”

“原是穗穗的心意,我想著吃幾個也不妨事,誰知我這身體竟這般不爭氣。”二娘摸索著去尋什麼,餘錦年忙伸出一隻手來放到她的掌心,二娘隨即牢牢地攥進來,欣慰道,“沒事兒,二娘是個有福之人,先是嫁給了五郎,生了穗穗,後又收留了小年你。麵館能有今日這般熱鬨,可都虧了有你們啊……”

餘錦年扯著嘴角笑道:“我還怕二娘嫌煩呢!我們幾個這般不省心,等二娘你的病好了,還有得鬨呢!”

二娘沉沉地喘了一口氣,搖搖頭:“我的身體,我自己明白。二娘我這輩子知足了,麵館有你,以後如何,我並不擔心。若說還有什麼遺憾,就唯有兩件事一直放心不下。所以二娘求你這第一樁事。”

餘錦年:“二娘,彆說這種話——”

“小年,聽我說完。”二娘打斷了餘錦年的話,聲音也不由有些急切,握著他的手也格外用力,餘錦年生怕她情緒激動,忙住了嘴,聽她慢慢講,“這第一樁事,是穗穗。不能看到穗穗出嫁,是我心頭一憾哪……這些年,二娘也給穗穗存了些嫁妝,雖沒有多少,至少不會讓他在夫家那邊丟臉。小年,請你替她選一門好親事,未必是什麼富宅大戶,隻要對她好,疼她惜她就好。穗穗這丫頭孝順,以後會當你作長輩孝順的。”

餘錦年一個勁兒點頭:“穗穗如同我親妹妹,二娘放心,我一定讓她風光大嫁。”

“還有……”二娘長歎一聲,“這一年來,麵館一直是你操持,如今這般紅火,是二娘經營多少年也比不上的。小年,我知你誌不在此,也知道這裡留不住你,不要顧及我,也不必顧及穗穗。出去闖罷,去做你想做的。”

“二娘!”餘錦年驚詫,這店是她的心頭血,倘若二娘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這麵館除了他還能有誰來幫忙操持?

“今天二娘的話有點兒多了。好了,沒事了,讓你們受驚了。”二娘笑了下,並沒有給餘錦年反駁的機會,而是眼神柔和地拍拍他的手,“小年,二娘嘴裡有些苦,想喝點蜜水……”

“我這就去準備。”餘錦年想說的話被梗在了心口,見二娘臉色確實疲憊蒼白不堪,隻好將那些言語吞了回去,他用力點了幾下頭,含著淚默默出去準備蜂蜜水。正拉開房門,聽見二娘在裡麵低聲道:“季公子,能否幫我拿些東西,在那邊窗下的箱子裡。”

季鴻已走到外間,他抬眼看了下門口的少年,又轉頭走了回去。

直到餘錦年將門帶上,二娘才支撐著自己坐起來,季鴻打開窗邊的箱子,按照二娘的吩咐從裡麵找出一隻妝奩匣。回頭見二娘要下地,忙轉去阻止她,並將其後背的迎枕又墊高了一些,好叫二娘倚靠得舒服些。

“謝了,季公子。”二娘微微頷首道,“方才的話還沒有說完。”

季鴻問:“是第二樁事?”

二娘點頭,臉色忽地凝重起來,朝季鴻欠了個身:“二娘眼拙,卻也知曉季公子並非常人……我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也就不與季公子繞圈子。二娘是想請季公子,日後多多照拂小年。”

她說著深深伏下半身,季鴻忙將她扶起來,隻見二娘眉心緊蹙,顯得憂心忡忡:“季公子,我知年哥兒心性,穗穗托付給他,我便是死了也沒什麼憂慮。隻是年哥兒自己……如何讓人放心得下啊……”

季鴻微微一怔,想起那少年,隨聲應和道:“也確實讓人放心不下。”

她道:“這些話再不說,我怕過幾日就沒了機會。我收留年哥兒的日子不長,卻是打心裡把他當半個兒子來疼,他雖說已能獨當一麵,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性子又綿,慣好把人家往善處想,素來天真。他這般的孩子,若是個鄉野村夫也就罷了,卻偏生是個身懷絕技的,若沒有個穩重的人看護著,以後真指不定會惹出什麼禍來。”

“二娘說得是。”季鴻斟了杯溫水。

二娘喉嚨乾涸,接過了季鴻遞來的一杯水,卻也沒咽下去,隻淺淺地潤了嘴唇,緊接著又馬不停蹄地繼續說:“年哥兒剛來我這兒時渾身是傷,既不笑也不哭,我還總擔心他是魔怔了,好在過了一段日子,他終於知道笑臉迎人。起先這麵館隻有我和穗穗兩個,年哥兒看著樂嗬,其實也沒有能說得上話的知己……唯獨季公子你來了之後,年哥兒過得才是真的高興,這一碗麵館也才真的熱鬨。”

季鴻寬慰她道:“錦年懂事,不會讓二娘操心的。”

“他就是太懂事了。”二娘一口氣說了太多話,方才又嘔了血,此刻眼皮發沉,愈發地掙不開了,她低頭看了一眼那妝奩匣,喘息著說道,“匣子裡是這些年麵館經營攢下的錢,除去穗穗的嫁妝,剩下的都在這兒了,還有地契房契……都是留給年哥兒的。這話我不能當著年哥兒說,他定會推拒,所以請季公子代為保管,若是有一天他有所用,至少不會捉襟見肘,被錢財所難。”

“這——”季鴻也有些猶豫,倒也不是說匣中錢財多少的問題,僅是二娘願把自己家當都留給非親非故之人的這份心意,實在是太過於沉重了,讓季鴻無法貿然應諾。

二娘也看出季鴻的躊躇,她緊緊掐著季鴻的手,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努力把接下來的話說清楚:“我知你們情誼深重,二娘沒有彆人可求,隻希望季公子你看在這幾月相處的份上,不要為難年哥兒,善待他。年哥兒沒有什麼害人之心,他鬥不過你,就算你們以後做不成夫妻,也求你給他留一份做兄弟的體麵。”

季鴻這才終於把話聽懂,二娘與其說是擔心錦年,不如說是更加擔心錦年被他欺辱了去。隻是他哪裡舍得去欺負那少年啊,於是反過來拍了拍二娘的手,允諾道:“二娘放心,我在一日,定會護錦年安然無虞。”

不知二娘是聽到還是沒聽到,又也許,對此時連多說兩句都略顯吃力的二娘來說,事情究竟如何已經不重要了,她隻是想聽這一句承諾罷了。

季鴻將被子向上扯好:“我會照顧錦年的,二娘你歇會罷。”

“有多少福分,就能過多少日子。我享了不少福了,也該去找五郎團聚了。五郎一定在奈何橋上等了我很多年,也不知他還認不認得出我……”

季鴻看她自言自語著,漸漸閉上了眼睛,氣息也放輕,似乎是半昏半睡過去了,這才輕輕起身,把裝了二娘全部家當的匣子放回原處,帶上門走出來,一抬眼,看到恰好堵在麵前的餘錦年。

他端著一碗紅棗蜜,正午的日頭不偏不倚地曬在頭頂上,他揚起頭,瞳仁裡似久澱的茶,泛著波光,須臾那雙眼睛又沉下去,注視著食盤上白瓷盞裡漂浮著的兩顆紅棗,瓷邊柔出一圈金色日光,融進他微微內斂的神色中。

季鴻猜測他聽到了,便也沒多說,隻道:“二娘睡下了。”

餘錦年半晌“哦”了一聲,扭頭向回走,進到廚房,頗有些不知所措,見案板上有半隻還沒處理好的雞,遂拿起菜刀來重重地砍了一刀,廚間隨即響起泄憤似的剁菜聲。

門口的光影被什麼人遮住了,在案板上投下一抹陰翳,餘錦年稍稍偏頭看了看,那人影又向前一步,自然是季鴻。他站在門前,瞥了一眼案上被剁成碎塊的雞頭,輕輕歎了聲,朝餘錦年伸出手,道:“過來罷。”

餘錦年癟了嘴-巴,忍了幾次沒忍住,當即丟下菜刀,徑直一言不發地走進了男人的懷裡去,把自己埋在對方的頸窩裡。日光將二人交錯的頸麵曬得發暖,早春的風又將他們篩涼,季鴻做個無聲的靠柱,任餘錦年隨意扒扯揉搓。

過了好一會兒,後背的衣裳都被抓亂了形狀,餘錦年才抬起一點點臉,露出可供喘氣的口鼻,啞聲道:“我不貪二娘的錢,我什麼都不要,隻想讓二娘好好活著,陪著穗穗,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