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雪飛匆忙迎上去,幾人才從火口當中衝出來,背後就轟隆一聲巨響,原本就搖搖欲墜的一碗麵館被大火焚儘了骨架,房梁不堪其重,牆壁層層碎去,整座院落都在衝天的橘色火光中徹底地塌陷下來。天際漸漸露了微光,卻不是魚肚白的青,而是在遠處紅彤彤地耀著,使得這一方天地都似著了火一般。
有人喊道:“有救了有救了!老天爺要落雨了!”
季鴻回頭看了一眼,滿目橘紅,分不清究竟是遠處的朝霞,還是近處的火光。他在層層疊疊往下滴答著水珠的紅鬥篷裡扒了扒,露出一張少年人昏沉的臉,季鴻沿著眉骨臉頰細細地看,看了滿眼的煙燼,他還想伸手摸一摸,手抬了一半剛碰到了少年的臉頰,就突然沉沉地墜了下去。
閔雪飛受了驚,一把將他攜住:“叔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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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鴻久違地又夢見了二哥季延,好像與餘錦年在一起後,他就鮮少能夠再見到二哥了。今次相見卻換了地方,不再是漆黑一片的虛無,而是在那個雪洞裡,而他明明已經被雪刺盲了眼,卻竟然看到了麵前的火堆。
二哥正在火堆前烤肉。
季鴻猛地站起來,揮手將他手裡插著肉塊的木枝打進了火裡。
“哎呀!”季延笑了笑,竟直接徒手從火裡拿出了那塊肉,小心地撕下外麵被烤焦了的黑殼兒,露出裡頭嗞嗞冒油的鮮嫩肉塊,“彆怕,是鹿肉。”
他好像是神仙一樣,隨手一變就能變出各種各樣的東西,這會兒又從袖兜裡摸出了鹽罐,還不知從哪兒掏出一片寬闊的綠葉,他用葉片托著肉,往肉上灑好鹽,笑道:“阿鴻長大了。見了二哥卻沒有哭嚷著要跟二哥換命,這是第一次罷?”
季鴻伸手接過葉片,道:“很久沒有見到二哥了。”
這些年季鴻一直在生長,而季延則完全停在了他死去的那個年紀,仍是一副少年模樣,與如今的季鴻在一起時,倒像是他是弟弟,而季鴻才是哥哥。
季延笑盈盈地看著他:“不久,半年而已。”他看季鴻一直盯著手裡的烤肉看,似乎要將那肉絲都看出花兒來,不禁嘖嘖兩聲,“真的是鹿肉。”
季鴻沒說話,也不肯吃。
季延換了個姿勢,托著腮問:“哎呀,我們的小阿鴻真的長大了,都不愛跟哥哥說話了……好吧,他叫什麼?”
“嗯?”季鴻遲鈍了片刻,停下了翻看肉塊的手,有些困惑地望著季延。隻是他還什麼都沒說,季延卻仿佛已聽到了他的心聲,滿意地點點頭:“錦,年——嗯,不錯,挺乖的孩子。”
洞外寒風呼嘯,片片雪花凝在洞口上,季鴻沒有搭他的話,反而問他:“這次怎麼是在雪洞?”
季延聽罷卻笑起來,他倚在雪地上,卻像倚靠在什麼金絲軟塌上一般悠然,一身的紅衣,無論過了多少年,仍然是那般俊秀奪目。雪爬上衣角,又被他拂落下去,他輕鬆道:“一直都是雪洞呀,隻不過是阿鴻你不敢睜眼看看罷了。真的奇怪,你那樣怕黑,明明走出去就好了,卻要一直把自己關在最黑的雪洞裡,還連累了我也困在這兒。”
一直以來困擾著季鴻的噩夢,就這樣被他一帶而過,可是轉念想想,正是如此,對方才是他的二哥,隻有季延才會這樣取笑他。
季延拂拂衣袖站起來,臉上仍舊是季鴻最熟悉的那種爽朗笑容,那笑容即便是最後一刻,都一直輕響在季鴻的耳邊。他走近了,好奇地看了看季鴻發中插著的一隻玉簪,看夠了,他才聳聳肩膀,圍著雪洞走了一圈,道:“你怕黑,隻不過是害怕黑暗裡有我的屍體,那麼你也看到了,這裡什麼都沒有。阿鴻……你還怕嗎?”
季鴻無言,季延卻一揮手,洞中篝火突然躥高三丈,迅速將整個雪洞焚成一片火海,火中漸漸浮現出奇異的景象——斷裂的房梁,傾倒的木櫃,沿著石磚紋路滲透的鮮血,一隻從門板下伸出的傷痕累累的手,以及一隻滾到腳邊叮當作響的刀鈴。
季鴻不由得倒退半步。
緊接著一切儘歸黑暗,似乎有人在四周遊-走,他猛地伸手抓住了那人,想也不想就往懷裡拽,急切地喚道:“錦年!”
拽到了眼前,才發現那並不是餘錦年。季鴻鬆開手,眉心微微蹙起:“二哥……”
季延款款笑道:“你看,你怕的已經不是我了。我已經死了,他還活著……也幸好他還活著。你早該去擔心活著的那個,至少擔心他是值得的,而非困步於我這個死了很多年、什麼都不能給你的二哥身上,你說對不對?”
季鴻看著他,突然問道:“二哥要走了?”
季延伸出手指,在季鴻心口點了幾點,很是好笑地說:“我這個做二哥的還怎麼好一直霸占著這兒,該騰地兒了。”他盯著季鴻,義正言辭地道,“好好修繕一下,虐待二哥也就罷了,莫讓人家也住這寒酸透頂的雪洞。”
他向著洞外走去,紅衣掃過白雪,季鴻對著他背影道:“二哥。再留一會兒,我想讓你看看他。他很討人喜歡的。”
“不了,已經見過了。”季延擺擺手,“替我謝謝他,水晶菊花糕很好吃。”
季鴻:“……”
又一息一瞬,雪化成了雨,在天地之間淅淅瀝瀝地下。
季鴻睜開眼,才發現那雨聲並非是夢,又抬起手,發現手臂上受傷處已經包紮好了。
閔雪飛端著湯碗走進來,看到季鴻正在床邊披衣套靴,口中咳嗽連連,忙放下手中東西走過去:“怎麼突然就醒了,大夫說你是被煙火燎了肺,須得靜養。”
他道:“二哥來過,又走了。”
閔雪飛被他嚇了一跳,以為他又犯了癔症,畢竟當年剛從雪原被救回來時,他發著高燒,沒少說胡話,即便後來病好了,也是性情大變,有時虛實不分,也念叨二哥就在身邊什麼的。不過這麼多年,閔雪飛以為他至少能看開一些了,誰想這突然的,怎麼又提起這種事來。
季鴻看出他受驚嚇似的表情,又補充道:“做了個夢而已。”
閔雪飛半信半疑,季鴻卻起身下地:“錦年呢?”
出了門,正碰上羅老先生從旁邊房間裡出來,他三步並作兩步搶過去,從門縫中窺視到了趴在床上的少年,一個藥僮正在床前做著什麼,擋住了季鴻大半窺視的目光,他隻好拉住羅謙仔細盤問:“他狀況可好?可有受什麼傷?有什麼需要注意的?”
他有些心焦,說得便快,情急之中又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羅老先生抬手穩住了季鴻,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這孩子雖是被砸昏過去,但福大命大,睡上一覺便也醒了,隻不過一冷一熱的,便有些燒。至於後背上的刀傷,一時半刻是急不得的,得慢慢來養。其餘的人俱是些皮肉外傷,沒什麼大礙,至於老板娘……唉,情形著實不太好。眼下我那小徒正為小先生包紮傷口,諸位稍候片刻再進去看望罷。”
“——刀傷?”季鴻和閔雪飛異口同聲。
他是被困火中,怎麼會有刀傷?閔雪飛警惕起來,立刻喚來詩情畫意,讓他們叫來一個參與了撲火的夥計,問道:“你可看見了,火是怎麼起的?”
那夥計一臉迷茫,撓了撓頭發說:“我也不清楚,我昨兒個夜裡起來放水,就聽見外頭噌哐一陣亂響,我還以為是來了盜匪,嚇得躲在柴房裡都不敢出來。過了會兒聽外頭沒動靜了,我再出來一看,那一碗麵館已經燒起來了!就趕緊叫著人去撲火……”
聽他這番說辭,季鴻頓時四下尋去,看了半天,才突然想起:“石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