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說著好,鬢角卻滲出了絲絲冷汗,這滿屋子人,唯獨他傷的最重,他自己卻不知,猶自偏著頭朝季鴻施笑。窗縫被風搖開了,潲進些雨絲來,由於養傷換藥方便的緣故,餘錦年背上隻披了件兒輕軟的薄衫,這會兒覺得冷,便往裡頭躲了躲。
季鴻起身,把窗關了,又從風爐上取下藥罐,濾出一碗苦黑的藥汁。
餘錦年是個大夫,但誰也沒規定大夫就必須不怕苦的,他小時每逢生病,雖然都是喝湯藥比吃藥片兒還多,卻不代表他真的喜歡那種味道,見季鴻端著藥碗過來,登時哭喪著臉,緊閉上嘴-巴。
季鴻見他如此,突然停住了腳步,轉頭走出了房間,少頃,餘錦年等得快睡過去,就看季鴻另端著一隻小碟走進來:“我問了羅老先生,這藥裡可以淋些蜂蜜。”
藥苦是那一勺兩勺的蜂蜜能解決的嗎!而且加了蜂蜜的苦藥汁味道更一言難儘了!
餘錦年扭過頭,不太願意吃。
季鴻低頭看著他,心情很是無奈,恨不得替他疼、替他難受,可這傷到底是受在餘錦年身上了,他便是再願意嬌慣少年,也不能縱著人胡鬨不吃藥,於是將那藏進被子裡的少年扒拉出來,耐心哄道:“乖,多少喝兩口,喝完了,這裡還有些白繭糖。”
他這樣溫柔體貼,餘錦年也受用,遂半推半就挪過去,趴在人腿上,就著季鴻的手一口一口將藥湯喝了,喝下幾口,才像是稍微返過一點神來,哼了一聲,慢吞吞地說:“有點疼……”
季鴻牢牢端住了碗,沒讓自己失態,但心裡已似火燒一般,灼得整顆心都揪縮起來,可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不痛不癢地哄一句:“喝了藥就好了,就不疼了。”
少年很乖,除卻一開始的不情願,很快就老老實實地喝起藥,小瓷匙一勺一勺地撞在碗壁上,藥汁漸漸地見了底。喝完季鴻就往他嘴裡塞了一塊白繭糖,之後他便沉下頭,窩在季鴻腿上休息,藥裡加了安神助眠的藥材,沒多大會兒,餘錦年含著糖,很快就困了。
困了也好,困了就不會覺得太疼痛。
季鴻稍稍湊上前去,沿著下頜親吻,伸出舌尖來舔過了少年抿做一條線的唇縫,真的很苦。
窗外漸漸地黑下去,段明悄聲悄步進來點蠟,看他們二人一個趴著,一個靠著,都閉著眼,他也不敢出聲,隻在一旁候著,直到季鴻中途醒來一回,段明才湊了機會上前去,小聲道:“世子,下頭做了膳,現在傳嗎?”
季鴻看了眼懷裡的人,又見窗外已漆黑一片,問:“什麼時辰了。”
段明答:“已是亥時。”
“竟都亥時了,上罷。”季鴻小心翼翼地托著餘錦年的頭,放在軟枕上,才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是不忍吵醒少年,想在菜上好前讓他多睡一會,卻也不能一直睡,從昨晚到現在他除了藥以外滴水未進,再一味睡下去身子也撐不住的。季鴻站在桌前左思右想,又指了其中幾個口味太重的,叫撤下去,換幾道清淡的有利於傷口愈合的菜上來。
不過這隻是個普通客棧而已,一幫鄉下的廚娘們,哪裡懂得什麼菜利於養傷,前菜撤下去後,又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陸陸續續上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什麼麻油豬肝,什麼烏雞排骨,甚則還有紅糖燉蛋,儼然是一套婦人產後的褥月餐。
季鴻看得頭疼,又才想到,能知道什麼病吃什麼菜還安排得井井有條的,隻有床上那個才做得到。而此刻,那人沉沉靜靜地趴在那兒,似一朵被霜打了的花。
他二十年來性子都冷,此刻也忍不住想發火,不為著這桌風馬牛不相及的菜膳,隻為著沒能保護好一個人的那份懊悔。
季鴻揮揮手,叫都撤了,看著煩。一群人戰戰兢兢地看著他,段明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在季鴻並不刻意為難他們,親口點了幾道餘錦年往日裡愛吃的,吩咐少油輕鹽,不要添辣,才讓幾個廚娘釋重負,趕緊下去操辦。
等著布菜這會兒,段明道:“閔公子的人到了,如今客棧裡儘換成了我們自己的人手,世子大可放心了。”
季鴻點點頭,桌上菜也都看過一遍,太素了少年不愛吃,太葷了又不利於養傷,挑挑揀揀還是有不滿意之處,可到底是沒再折騰人了,還賞了廚娘們一番,便叫她們都退下去。段明還找了兩個丫頭來伺候,也被季鴻回絕了,彆人伺候的都不儘心意,還是自己親自來才放心。
直到桌上菜肴都快冷了,季鴻才舍得叫餘錦年起來,隻是他睡得正沉,被人突然叫醒難免有些不高興,而且他渾身不如適,不覺得餓,隻覺得困,什麼也不想吃。季鴻把小案幾擺在床上,用小碗各盛了一點盤中菜肴,哄著他吃幾口,就連軟薄餅都是照著吩咐,被切成了棋子大小,剛好入口。
季鴻將錦年半抱起來,不敢觸及傷口,用筷子夾兩根這個菜,並兩絲那個菜,放在瓷勺裡,最後鋪一塊棋子餅,不勞煩餘錦年動手,隻勞駕他張張嘴,嚼幾下就成。
伺候到這個份上,餘錦年再任性也得賞個臉給他了,遂歪在季鴻懷裡被他喂著吃,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季鴻就放下菜碗,另拿起一小盅白-乳-豬腳湯來,勸他喝了半盅,吃了一塊豬腳上的軟皮肉,又讓他漱了嘴,這才放他回到床榻。
又吃又喝的被折騰了這會兒,餘錦年好像又不是那麼困了,可是這個時辰人家都睡了,他也沒什麼事可做,便詳細詢問了一碗麵館其他人的傷情如何,季鴻輕聲細語的與他說著。講了小半個時辰,又吃了點東西,這才安心睡下。
房門開了一條縫,閔雪飛經過,看到裡頭季鴻俯下-身,默默在那少年額上親了一口,又附耳說了些話,逗得那小神醫不由自主地展開笑容。
出來門,看到抱臂佇在一旁的閔雪飛,季鴻也沒太大反應,隻謝了他一回。
閔雪飛不領情:“你知接下來有多難。前陣子我派出去的人不小心誤觸了十二爺的線,被就地斬殺,算是給我們的一個警告。”他視線瞥向房中,“叔鸞,依我看,有些東西早早放棄為好,放開了,於你於他,反而都是圓滿。”
季鴻也回頭看了一眼,見餘錦年確實睡熟了,這才帶上門與閔雪飛一同下樓,客棧極靜,安排的都是閔雪飛的心腹,不怕說些什麼話落人把柄。隻是季鴻不想說,也懶得說了,他家世顯赫是不錯,但除了頭頂上這個煊赫的季字,他什麼都沒有。
知道留不住,所以也從沒真心實意地留過。
誰想要,拿去便是,左右他這條命都是從二哥手裡搶來的,他心裡愧疚,不願去爭搶,彆人想要他的東西,也是理所應當,隻當是給二哥還債了。
而他今日才明白,有些東西之所以能夠輕鬆割舍,不過是因為他對那些東西隻能談得上是喜歡而已,再往深處也挖不出更多感情來,忍一忍能夠風平浪靜,也就算了。
可是這次不一樣,他想保護一個人,不遺餘力,不擇手段,不是一句簡單的“算了”就能真算了的。
閔雪飛所言他當然明白,放在半年前,放在他與餘錦年萍水相逢、牽涉未深的時候,也許他就真的放棄了。這半年,季鴻無足長進,唯獨學會了一樣——那就是“貪婪”,人隻要得到過一點,就舍不得放開手。他開始貪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貪那份幾乎從未在他生命中出現過的溫情。
此時讓他放棄,無異於砍斷他攀附懸崖的繩索。
季鴻苦笑一下:“雪飛,我何嘗不想得圓滿。”
隻是他的圓滿,隻有餘錦年能成就。
閔雪飛對權力的熱衷向來大於這些小情小愛,他人生裡唯一一點無奈,隻有眼前這位青梅竹馬的季家三公子。他一向主張以權懾人,主張用聯姻來鞏固季鴻的勢力。餘姓少年的存在他不反對,卻也不支持,不是他對餘錦年有什麼意見,純粹是因為此事於季鴻無益,不僅無益,反而會淪為彆人口中的笑柄。
兩人可以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但卻未必要為此搞得滿城風雨,你死我活。
所以他不太能夠理解所謂情衷不渝。
季閔兩家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係,不是季鴻一個人說撂挑子不乾就不乾的,宮中鎮著貴妃,宮外酈國公和閔相大權倚重,當年天子少年登位,全靠了季閔兩家才堪堪穩住了局勢。再說如今遠的有十二爺,近的有陸黨,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無論何方弱勢,這些螞蚱蝗蟲們都會迫不及待地上來撕咬,誰也落不得個好。
所以季家不能倒。
正因如此,卻也給了旁人使手段的機會。當年,他們弄死了季延,卻叫季家的小公子僥幸活著回來。彼時天子還要倚仗季公的權勢,隻能也必須扶持,讓季鴻庶子繼業。而今十幾年後,天子根基已定,那群幕後真凶又想故技重施,弄倒季鴻。
隻是這回,誰知天子心向何方?
季鴻也明白這個理兒,所以明裡暗裡多少做了些事,手段未必有多狠辣,但足以讓人知道季家即便是沒了嫡長子,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惹的。當年季鴻八風不動,沉穩如冰,雖然偶有容忍退讓,但也算是鐵板一塊,可如今,他自己在這塊鐵板上開了碩大一個洞,是擺明了告訴人家,有什麼陰招陽招,彆客氣,就朝這兒使。
若是餘錦年是個女子,也不怕,大不了納進來做個小,放在府裡包庇著,有什麼難,誰還能想不開到酈國公府裡下手不成?可難就難在,季鴻上心的這個,是個實實在在男兒身,納不動,娶不了!
閔雪飛覺得,以後頭疼的事情肯定還多著呢!
“此事決不能輕易作罷。”
季鴻道,閔雪飛飄渺的思緒被這話給生拉硬拽了回來,他沒再說,但是閔雪飛卻能懂,此事若不深查,日後定後患無窮。隻是當下敵在暗,我在明,查凶一事雖要緊,卻遠不如保障這客棧中諸人安全重要。兩人低語一番,閔雪飛便離開客棧去安排諸項事務,季鴻放心不下尚在病中的餘錦年,便沒有隨他去,而是回到房間。
季鴻走到床邊,脫了外頭的衣裳,僅著中衣,把床上少年摟在懷裡。趴睡的姿勢本就累得慌,餘錦年是因為受了傷沒力氣,又發著燒,於是很是困倦,還蹬鼻子上臉地往季鴻身上挪了挪,上半個身子都枕在人家胸口,這才又闔上眼。
怕吵醒身上的小東西,季鴻一絲一毫都不敢動,靜了有一刻鐘的時間,估摸著少年睡沉了,他才伸手在餘錦年額頭上摸了一把,試過溫度。
好像不那麼燙了,還出了汗,濕津津的。
被餘錦年壓著沒法下床,季鴻直接拈起衣袖擦乾了餘錦年額頭上的細汗,又將被麵向上扯一扯,少叫他凍了肩骨,以後落個一疼二病的。桌上燭火搖曳,蠟淚一滴一滴地凝在燭台上,餘錦年睡得沉,他卻毫無困意,季鴻接著橘光凝視少年,用手指抹開對方微微擰成一團的眉心。
夢裡還擰成這樣,其實還是很疼的罷。
“錦年,砍在你身上的刀,放在一碗麵館的火……幕後之人,我定要揪他出來,一點點清算乾淨。”季鴻想把人揉進來,又不敢大碰,隻能輕輕慢慢地撫弄著餘錦年的耳緣,但僅是碰碰耳朵,餘錦年都好像要醒了,季鴻忙將手縮了回來,不敢再動。
這一-夜雨都下個不停。
近黎明時分,天際終於放了點亮光,下頭的人篤篤地跑上來報。
竟道二娘要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