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說中了似的,阿春吧唧捂住了嘴巴,委屈兮兮地望著餘錦年,企圖討價還價。
難得途徑桃溪,又是一年盛景之時,餘錦年想著穗穗悶在馬車裡好些日子了,也該出去走一走玩一玩,便很是爽落地應下了,又囑咐蘇亭和阿春早些休息。
擺擺手告彆了兩人,身後閔雪飛突然說話:“你什麼病都能看出來?”
“閔公子,你怎麼還跟著我?”餘錦年嚇得往旁邊一側,這麼好一會兒,他都忘了閔霽這個人了,倒也不是厭惡閔霽,隻是有些不知該如何跟他相處。這人與季鴻不同,閔霽看起來溫文爾雅,卻給人一種好像隨時會出鞘的感覺。
閔雪飛也不知自己是究竟為何,被餘錦年盯了會,竟一時無言,最後微露窘意,拂拂袖子扭頭走了:“不過是順路罷了。”
餘錦年:“……”
桃溪的燈籠漸漸亮起來,街陌間的花樹愈顯朦朧。
雨綿軟溫順,像是琴女撫弦的手,泠泠地彈著屋簷,餘錦年將風爐點起,季鴻默默挑亮燈花,一絲溫意便在窗前漫開,兩人就著小菜小酒,沉默的時候多,說話的時候少,但視線相交時總是要糾纏片刻,更像是一種無言的默契。
客棧中不知是哪間房有如此雅興,竟當真撫起琴來,應和著雨聲,彆有風趣。餘錦年的傷剛好,即便是貪酒,卻也有季大公子盯著,溫了三四杯便再不叫他吃了,他小聲哼哼一下以示不滿,之後漱了口爬上-床,就著不知哪裡傳來的琴聲眯起眼睛。
季鴻隨即跟進來,揭開褻衣替他塗抹生肌祛疤的藥膏,餘錦年趴在床上享受手指按摩,沒多大會兒就昏昏欲睡了,待季鴻搽好藥膏洗完手回來,床上少年呼吸綿長,眼角微微紅潤,不知是不是夢到了什麼。
季鴻俯下-身靜靜凝視了一會兒,在那發紅的眼尾輕輕地吻過,這才將他攬到懷裡,一塊埋在軟被裡睡去。
悠揚婉轉的琴音突然繃斷,又似乎有什麼傾倒的聲響,緊接著隱隱傳出一道女子壓抑的抽泣聲,如鬼哭一般哀怨。夜深人靜,當夜不少人都被這哭怨聲驚醒,隻覺得陰詭非常,卻又沒有膽量出去查看。
倒是餘錦年睡得沉,並未受其騷擾,隻有小叮當睜開一雙貓瞳,警惕地四處看了看,見無事發生,便伸了伸懶腰,大搖大擺地窩盤在兩人枕邊,舔了舔旁邊少年的臉蛋。
翌日,築花閣中氣氛非常,多了不少交頭接耳的人,餘錦年醒時季鴻已經起來了,正坐在案前處理信件——自從離開了信安縣,季鴻似乎一夕之間就轉變了身份,他開始冷眉冷眼地吩咐事情,也有了永遠都處理不完的信件,也不知道到底實在忙什麼。
餘錦年一腳蹬上一隻鞋,拽起發帶匆匆挽了個馬尾,便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去找段明石星,叫他倆去準備今日采春的東西,接著自己便跑去廚房準備些點心果子,好帶在路上吃。
剛吩咐好,就見閔懋黑著眼圈走來,他多嘴問了一句“這是怎麼了”,就被閔懋一把拽住,倒苦水似的講起昨夜的哭咽聲是如何恐怖詭異。
他忙著安慰閔懋,同時手下不停,做些米粉圓子,炸幾個甜糕,又開始捏藏粢團。
藏粢團是古食,道是用糯米粉捏厚皮,與細豆沙餡兒一起做成的卷子,後來廚子們各有發揮,也便生出了各種各樣不同的裹餡藏粢團,諸如有卷豆沙棗泥的,也有卷肉鬆油條小鹹菜的,端的是看各人的口味。
餘錦年做菜向來是照顧周到,所以甜鹹各做了不少,捏好了擺在食籃裡,撒上黑芝麻。做好的藏粢皮如白玉,餡似金銀瑪瑙,疊在瓷白盤子上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直饞得閔懋忘記了女鬼啼哭的事兒,嚷著要嘗個鮮。
兩人打鬨著,一抹青白薄影飄過,嚇得閔懋差點噎著。餘錦年定睛一看,卻原來是昨日那小娘子,似乎名喚含笑,今日她穿了件兒立領衫裙,眼皮發紅,略顯憔悴,腳步輕浮無力,神采無光,那高-聳的領沿直豎到了耳朵根,將她那鵝項似的頸子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
餘錦年想到閔懋所說的鬼女夜啼的事,隱隱的心裡冒出一個猜測,他不知該怎麼張口,隻在與含笑擦身而過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需要幫忙嗎?”
含笑臉色刷得變白,一個瑟縮躲開了,匆匆拎起一壺酒水,一瘸一拐逃也似的跑出去,直撞到另一個人的身上,她驚惶未定地抬頭去看,看清來人並不是呂言嘉,仿佛是劫後餘生般的長出一口氣,低低喚了聲:“姐姐……”
那人正是呂言嘉的正夫人齊文君,今日換了衣裳,佩著瓔珞,愈加顯出一副矜貴和順的大家閨秀模樣來。此時她霧眉微蹙,謹慎地盯了餘錦年一眼,似乎是防備著他,之後才輕輕撫弄起含笑匆慌間跑亂了的發鬢。
二人相視片刻,齊文君便將她摟緊了,輕聲寬慰道:“彆哭,若是叫他看見了,又要受罪。”
含笑點點頭,默不作聲地咽下了淚。
餘錦年自知站這兒不妥,忙扯著閔懋離開。
待他們轉過拐角,齊文君拽著含笑躲進牆角,被密密的枝杈遮擋著,她抬起手似乎想摸點什麼,可到最後也沒下得去手,隻虛虛晃了一遍就落下了:“還疼嗎?我看看。”她溫言細語的,去解含笑牢牢立起的衣領,好像是對待同甘共苦的親姊妹,又或者是什麼更加深厚的關係,而不是與她爭-寵-的妾室。
兩人又不知說了什麼,含笑突然火急火燎道:“我跟著姐姐!生了死了,一輩子都在一塊兒!”
牆薄,擋不住什麼悄悄話,更不說旁邊還有扇漏景的窗,不過簷下滴答著昨夜的積水,接下來的話又被齊文君捂住了,餘錦年能聽見這兩句,也純屬偶然,然而前不搭村後不搭店兒的,也不甚明了什麼意思。
抱著困惑,餘錦年一行人驅車來到了郊外,經過這一-夜雨絲摧殘,樹上的花瓣都被打落了不少,順著澄澈的溪水飄蕩,仿佛鋪滿了一層粉萍,遠遠望去如一條胭脂河般。
他們到時,溪邊已有了不少人,甚有一群文人玩起了曲水流觴的遊戲,各家的書童侍女手持筆墨,興致勃勃地瞧著,盼著那酒杯撞在自家麵前,好讓主人一展風采,豔驚四座。
那邊頌著花柳芳菲,這邊餘錦年卻拿起小鏟子,很是務實地帶著蘇亭阿春他們掘起了小野菜。
開春的雨後,正是野菜瘋長的時候,什麼車前草、蒲公英和小薺菜,還有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采春這事兒本來就是女眷們的遊戲,但雖說是要“采”,可各家的富宦小姐們也不會親自下手,俱是三五成簇地帶著丫鬟們嬉鬨,也並不在乎究竟采到什麼。
像是餘錦年這樣認真的,反倒是稀奇。
他與季鴻越采越遠,竟追著一簇野莧進了林子深處,此處林綠蔭深,多得是各色剛剛冒出來的綠芽兒野草,經過一-夜春雨,腳下泥土鬆軟,很快就沾汙了他倆的衣擺,餘錦年瞧著遠處似乎有株香椿苗,便高興著要過去看看,卻不料沒看清腳下,險些滑下小坡。
驚慌之際,季鴻一把將他拽住:“小心!”
好在餘錦年隻是扭了一下腳,又被泥臟了鞋子,並無大礙,兩人揀了塊乾淨的石頭坐著,季鴻半蹲著,替他褪了鞋襪,慢慢揉捏著他的腳踝。餘錦年翻弄著籃子裡已經采到的野菜,心情大好,遂一株株地挑出來給季鴻介紹是什麼,怎麼吃,好不好吃。
季鴻專心聽著,嘴角微微上揚,道:“金幽汀已著人去收拾了,因久無人居,有太多地方需要修葺重建,須得現在就得動起來。下頭的人正翻荷塘裡的淤泥,待我們回京時,約莫便能注上水,到時養些錦鯉在裡頭,你要喜歡,再沿池種些花藤。我還命人將後頭的一處彆院改做了藥爐,後廚也多添了幾口灶……”
他頭一次生出一種沒條沒理的感覺,想到哪說到哪,一丁一點兒的細節都想跟餘錦年說,可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想著留點驚喜,待院子建好了,親自領著人進去轉一圈,親眼看看少年的表情才好。他略略沉思片刻,道:“金幽汀是二哥取的名兒,你若是喜歡彆的,就叫他們去重新做匾,以後這就是我們的——”
餘錦年晃了晃腳,笑眯眯地看著他:“我們的什麼?”
季鴻抓住那光滑白皙的腳背,握在手裡揉圓捏扁,他腳上皮膚很薄,幾乎能看到腳麵下頭青紫色的細細血管,季鴻一手攥著這不老實的腳,一手攬過少年的後頸,不輕不重地捏幾下:“我們的家。”說著,就吻上了少年的唇。
兩人顛簸好些日子,許久未親熱,這麼一個吻廝磨了好半天才儘興,分開時彼此的呼吸都微微粗重,季鴻口中有濃茶的味道,滌得人口頰生香,餘錦年舔舔嘴-巴,垂著腦袋套上鞋,拿眼睛餘光去瞄他:“……這些日子廢寢忘食的,就為忙這個事?”
季鴻笑道:“很多事情還是想親自決定,交給外人,總是不放心。再者說,此時交代得細致些,以後也住得舒服,不必再折騰人。”
“其實怎麼都好,不用那麼麻煩。我手裡有些銀錢,就隨便在京裡辦個宅子,也省的外頭人胡說八道。你能暇時來瞧瞧我就好……”餘錦年視線飛瞟,他明白閔雪飛昨天欲言又止的意思,京中不比信安縣天高皇帝遠,不過是低調做人罷了,他也願意替季鴻考慮,這種事放在哪兒都難能光明正大就是了,更何況是此時。
不過說出這話來,也並非全然出於大公無私的念頭,其實有七八成還是說來撩季鴻頑的。
季鴻果然上當,難得有些不悅,皺眉嚴肅道:“誰敢說?他倒是不知季字怎麼寫。”
好一副昏聵紈絝的口吻,惹得餘錦年破愁為笑,捂著肚子陣陣發樂。季鴻半真半假地歎了一聲,見少年確實開心起來,便使勁揉亂了對方的發頂,放緩了嗓音:“已經走得很深了,回吧。”
兩人走了幾步出去,餘錦年才後知後覺地驚悟過來,原是自己撩他玩的,怎麼像是反過來被季鴻給逗了?
正這麼忿忿走著,遠遠地瞧見林子深處有片恍惚的人影,看那身形有點眼熟,細細長長的倒像是個姑娘,挎著個小巧的籃兒。估計是哪家的閨秀,總之是不常乾粗活的那種,走在山林裡是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都險些撲倒。
她時不時彎腰,撥弄著樹底下的草堆,一會兒便拿出幾個白-花-花的小東西來,扔進籃子。
此處山林雖並無什麼猛獸毒蛇,卻少不了飛爬亂竄的小蟲,咬起人來也著實厲害得很,餘錦年方想提醒對方,莫要再往深處去了,那人一抬頭,似乎發現了他們,一眨眼就跑沒了影兒。
“真是好生奇怪。”餘錦年低頭看了看自己腳邊,多得是綠蔥蔥的新草,樹根下頭都是腐爛的泥層,並沒發現什麼稀奇玩意,也不知那姑娘涉入深林,采的究竟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