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白醉口條
回到溪邊, 日頭已近正午,天氣本已放晴, 好端端的卻不知從哪吹來一片雲彩, 竟冷不丁地飄起了零星雨絲, 柳絮似的撫過肩頭,當真是“東邊日出西邊雨”。然而這沾衣欲濕的雨不僅沒能打消溪邊文客們的興致, 反而給這春景更添了另一番詩意。
山路兩旁搭起了幾間茶棚, 看著簡陋, 其實五臟俱全。店家有些是附近山村裡趕來的農戶, 支個小攤子,賣些現成的吃食, 也有鎮子裡推車上來的食肆小二, 東西便齊全些——沒多大會兒,就見溪水旁邊的樹底下擺起了一張張粗麵的小案,後頭則煮起熱銅銚, 若是來得湊巧,除了解渴的茶湯, 甚至還能吃上幾種適口的小菜。
正值早春, 滿地回青,所以做菜也容易,都是就地取材的野青。閒暇時在林裡樹下隨手采上一把野菜,順路於溪中一滌便可下鍋, 隻需少許鹽醬翻炒, 片刻就能新鮮出盤。一碟碟小菜綠油油的, 讓人看著就歡喜,若再配上一個巴掌大的酥油小餅,倒真有一種彆致的鄉野風情。
但富貴人家卻是看不上這些粗鄙食物的,多半會自己帶人手和食材,僅借店家一個火兒罷了。餘錦年二人頂著小雨走出來,幾間大的茶棚都已坐滿了人,有講究的人家還支起了絲綢蒙就的綴珠屏風,一二十個隨扈們匆匆忙忙走來走去,從馬車上卸下自備的杯盞羹盤,有條不紊地排開。
築花閣自然也遣了幾個夥計來做生意,搭了個小小的攤兒,賣些茶粉和香糯好看的花糕。餘錦年渾身臟兮兮的出來,拍了拍身上的泥,正要說去溪邊洗洗,轉頭一瞧季鴻,那叫一個風度翩翩,乾淨白皙,宛如一株剛成了仙的青竹,充滿了說不清的書卷氣。
和他一比,自己倒真像是隻亂撲騰的野兔子,就差嘴裡叼根草,很是端不上台麵。
餘錦年正“暗自神傷”,築花閣幾個賣糕的姑娘便悄悄圍了上來,許是他天生一副平易近人的好相貌,因此即便旁邊佇著個神仙般的季鴻,也防不住幾個小女娘們對著餘錦年甜甜發笑。
“我們有桃花糕。”
“還有桃花酒!”
兩個小姑娘一人一句地說,從籃子裡往外掏東西:“要不要嘗嘗?”
餘錦年被塞了個措手不及,要伸手去接,卻先有一隻袖子攔在了身前,季鴻默不作聲地替他接過,回過頭來見他一臉傻情,不由垂眸瞥了眼他的手,還沒說話,餘錦年就混不在意的把雙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就要去拿那塊桃花糕。
季鴻左右一避,餘錦年被虛晃一番,他整個上午粒米未進,此時也禁不住鬱悶道:“做什麼?”
“洗手。”季鴻言簡意賅道,好像一個字都不舍得多說。
他自己沒帶汗巾出來,旁的築花閣小女娘便笑盈盈地抽-出一條手絹來:“來的路上我們老板娘便誇你,說你做的菜好,那呂公子那麼挑剔的怪人,卻是一個骨頭都沒從你這枚雞蛋裡給挑出來。老板娘叫我們多跟你討教討教呢,你可要賞臉,回去以後教教我們幾個!”
她們見餘錦年一直盯著手絹上的繡紋瞧,樂道:“我們自己繡的,繡了好多呢,客人們都喜歡,你喜歡送你呀!”
餘錦年沒聽出裡頭調-戲的意思,隻是借著手絹上的花紋想起了二娘,愣了會回過神來,還一臉認真地問她們想學什麼,隻是嘴還沒張開,就被季鴻側開半個身子擋住了,麵無表情地撂下一句“多謝,不必”,就把他強行帶走,押到溪邊老老實實洗手。
怎麼說出來換換氣就能讓身心放鬆呢,采了這一早晨野菜野草,還彆說,餘錦年當真覺得心裡舒坦多了,看著自己一雙手被季鴻摁在水裡,他心裡壓抑了多日的鬱悶,似乎也隨著指甲縫裡的泥,一點點地順水流走了。
溪水清澈,難能倒映出天上半片雲彩,餘錦年從洗手變成舀水玩,甚至還拿過籃子,順手洗了洗裡頭的野菜。季鴻一言不發,隻是抬頭看了看天,小雨雖綿,不怎麼傷人,卻也密,他收回視線,默默張開一臂遮擋在少年頭頂,並用另一隻手挑開了袖幅,攔住了大半的雨絲。
餘錦年盯著水麵突然驚叫一聲:“哎呀!”他咕隆一下站起來,又一頭撞在季鴻的胳膊上,接連又“哎呀”一聲。
季鴻忙收了手,見他身子晃了晃,又緊張地去接:“怎麼了?”
餘錦年把手裡洗好的菜塞進籃子,才興致勃勃地指著一汪溪水道:“蝦,小蝦。嘿,來幫忙!”
過了好一會兒,清歡見他倆遲遲不歸,於是撐著傘來找,待終於在溪池邊上看見個幾乎濕透了的背影,再一探頭,才看到另一個幾乎快把頭鑽水裡去的少年。起初,清歡還以為他們是把什麼東西掉進了水裡,正滿心憂慮地上前幫忙,結果看到腳邊籃子裡一水兒的剔透亂蹦的小蝦仔,頓時氣得跺腳:“剛好了病,竟出來撈蝦!”
她轉頭看了看季鴻,發現季公子濕得比餘錦年厲害多了,兩條袖管濕噠噠貼在手臂上,趕緊從衣襟裡扯出帕子遞上去:“……季公子,您怎麼也跟著他胡鬨?”
季鴻無聲地笑了笑,眼睛裡卻滿是無奈,他接過帕子,剛想拂拂身上的水,一轉眼看到餘錦年冒著濕氣的鼻尖,隨即不動聲色地換了動作,在他臉上蘸了蘸,餘錦年閉著一隻眼睛,任對方把他的臉蛋抹了個遍。
清歡站在一旁,登時覺得自己來得有點兒多餘,好半天,她才想起來自己來找餘錦年是要做什麼:“蘇老板那兒有人鬨事,這荒郊野嶺的,非要說吃蘇老板的桃花餅吃壞了肚子,蘇老板請他去看郎中,那人又不肯。”清歡呸道,“我看那不知好歹的,就是瞧她們那兒都是一群女娘,變著法的調戲人唄!蘇老板不想生事,怕砸了招牌,所以一直退讓。蘇亭他們幾個幫忙,都鬨成了一團……”
三言兩語的,餘錦年也就明白了,這是想喊他過去救場呢,他收拾收拾,挽起袖子:“行吧,彆急,我過去看看。”
他提著一籃子還在滴水的鮮菜小蝦,踮著小碎步回去,遠遠的就看到蘇清兒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有一人在她身邊拍案摔碗滿口粗言,周圍案幾傾覆,一片狼藉。饒蘇老板往日是伶牙俐齒,麵麵俱到,但說到底還是個姑娘,對上這等沒皮沒臉的,也終究是有些慌神。
正要過去,卻見附近樹蔭下走出來兩個姑娘,一前一後急匆匆的,仔細一瞧,後頭那個倒像是含笑,那前頭的約莫就是齊文君,兩人緊緊踩著彼此的影子拉扯好大一會兒,似是爭吵扯嚷了起來。隻是這邊鬨得厲害,將所有人都吸引過去了,反倒無人注意到她們。
“姐姐,姐姐!”含笑跑了兩步,抬頭遠遠看見餘錦年等人走近來,她跟怕被人發現什麼似的,趕緊垂下了頭,待他們走過去,才重新抬腿去追。
齊文君與他擦肩而過,身上帶著些草香,餘錦年回頭看了她一眼,覺得她這身形很是像在林子裡見著的那位行色匆匆的姑娘,隻是當時林氣朦朧,他也沒看太清,況且眼下他的心思都在那鬨事的人身上,也就沒有多探究。
“殺人了,殺人了!”鬨事那人精瘦精瘦的,瞧著也沒多大年紀,但撒起潑卻是手到擒來,一點兒羞愧都沒有,餘錦年走近,就被一隻桃花餅砸中了腳背,“築花閣店大欺客,竟拿黴餅子出來賣!是瞧不起我怎的!”
這人罵得震天響,滿嘴噴唾沫,腳邊茶碗碎了一地,簡直是破壞溪邊的這一池徜徉春意,有不少人將他認了出來,一個雜事夥計啐了他一口,譏諷道:“喲,這不是李狗?怎麼,又訛了誰家的錢?”
那人摔東西的“百忙”之中還能抽-出空來與夥計對罵:“我呸你奶奶的,你說誰呢!”
說起此人來,倒也頗有幾分意思。
這人是桃溪鎮上遠近聞名的一個,大名叫李虎,也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兒過來的,隻知他遊手好閒,不務正業。據說以前也曾勤勞過,是個走街串巷賣豆花兒的擔郎,因為生意不好,又沒那頭腦改良自家的豆花兒配方,所以日子過得格外困苦。
這人日日裡吃不飽穿不暖,窮得叮當響,好容易攢錢買了個童養媳,又倒黴的遇上天降大疫,轉年就病死了,李虎為此消沉了好一陣子,豆花兒也就做的愈加難吃,很快就窮困潦倒幾與乞丐無異。桃溪鎮民風淳樸,鎮民們眼見他可憐,難免伸手幫他一幫,施些小恩小惠。
結果這不幫還好,一幫卻幫出了事兒。
俗話說“鬥米恩,擔米仇”,李虎吃救濟吃上了癮,發現自己什麼事兒都不用乾,日子過的竟然比以前還滋潤,有時候手裡還能攥著點小錢,漸漸的就好吃懶做起來,日日挑著副空擔子到街上哭慘博同情。眾人也不傻,沒有花錢養懶漢的道理,慢慢的也就沒人搭理他了。
等李虎回過神來,已經成了遠鄉近鄰間臭名昭著的小無賴,可他仍舊不知悔改,無思進取,照樣混吃等死、欺軟怕硬,甚至變本加厲地記恨上了那些不肯再向他伸出手的鎮民們,事兒也乾的愈加混賬,嘴更似塗了毒,整日罵人家為人狠惡,鐵石心腸。
這鎮上但凡在他身上吃過虧的,如今大都躲著他走,那也防不住李虎自個兒厚著臉皮地蹭上來找事訛人,訛不出錢財的,就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便是鬨得兩敗俱傷也不叫人家好過。官府的衙役三天兩頭就要見他一回,煞是頭疼,官老爺也因此痛批他道“哪是攔路虎,分明一條遊手偷閒喪家犬”!
這一來二去的,“李虎”這威風堂堂的本名就沒人叫了,隻留下坊間一個“肖虎不成反似狗”的諢名兒。
但若是一個“狗”字就能讓李虎感到羞恥,繼而奮發圖強起來,那他此時也不會橫眉豎眼地訛詐蘇娘了,被那夥計當麵叫了聲李狗,他也跟沒事兒人似的,臉皮真如城牆三尺厚。
“叫的就是你,怎麼了?”夥計也毫不怯場,全然不將他放在眼裡,“以為自己名兒裡有個虎,還真就是頭猛虎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說你大蟲都是抬舉你!怎麼,昨兒個張家的白席還沒吃夠,今兒個就想吃李家的了?”
他這話裡話外都是編排人的意思,李虎瞪著他,端的是想擺出一副自以為逞凶鬥狠的眼神來,卻無奈本人天生比較賊眉鼠眼,再怎麼比劃都是滿臉的猥瑣相,虎氣沒見幾分,反倒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被李虎這麼一鬨,到底還是有不少不清楚其中是非的外鄉人,對築花閣的吃食產生了懷疑,任一旁賣糕的小女娘們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再買。倒在地上的李虎見蘇清兒容貌不俗,不禁心生齷齪,突然跳起來往她身上撞,蘇清兒一聲驚呼,還沒來得及躲,就被一人擋在了身後。
她睜開眼瞧了瞧,見是個麵皮白淨的書生,被李虎撞了個三葷五素:“你……”
蘇亭都還沒緩過神來,隻聽那撞人的竟惡人先告狀,坐在地上喊道:“哎喲!打人了打人了!築花閣老板娘勾搭野漢子殺人滅口啦!”
隻要是個長了眼睛的人,誰人看不出李虎這點兒伎倆,隻是大家都知道李虎這廝跟虎皮膏藥似的,若是被他黏上了,難能有全身而退的,哪個不得扒層皮下來給他?所以沒人願意上去蹚這渾水,還有人反過來勸蘇娘稍稍忍耐,給點錢打發了,息事寧人算了。
蘇娘縱然有個玲瓏心思,卻也忍不下去了,氣得渾身發抖:“你這地痞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