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亭被撞得仿佛腦殼裡進了水,嘩啦啦的響,剛甩了甩頭,就被一人扶住,一隻手上來摸了摸被李虎撞出來的一個腦門兒包,問:“沒事吧?”
蘇亭定睛一看,低聲道:“……小先生。”
餘錦年讓他往後潲潲,自己則彎彎腰去看地上的男人。李虎正慣常要使出他那一套混蛋招數,冷不丁一抬頭,對上一雙桃溪水似的眼,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吃壞了東西,怎麼不好?”他問。
“哪來的龜孫兒,關你屁事!”李虎脫口就罵,轉臉瞧見眼前竟是個小公子,眉如墨,麵如桃,當下盤算著該如何訛詐他,被餘錦年這麼一問,才突然想起繼續哀嚎:“啊,疼啊,怎麼都不好!他還撞了我,你們得陪我藥錢!哎喲……”
沒呼完,就聽某人的肚子不合時宜的咕嚕了一聲,他頓時兩手捂住。
有些人,之所以窮困潦倒,不僅是因為不會掙錢,更是因為沒有眼色,非要去招惹不起的人,餘錦年沒忍住,笑出了聲:“到底是疼還是餓?”
李虎擺出一張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臉。
“這世上除了不可買的,和買不到的,其餘一切都是明碼標價。你說是不是?”餘錦年用腳勾來個凳子,撩起衣擺坐下,眼睛彎呀彎,“說來也巧了,我就是個大夫。這樣,我來給你瞧瞧,若是真病了呢,要花多少銀錢我都賠給你;我這人呢,最恨彆人欺瞞於我,你若是好端端的沒病沒災,那我們就得好好算計算計,你這般大吵大鬨擾我清閒,我討的也不多,就剪你一根口條,醃個下酒菜。怎麼樣?”
李虎沒答,餘錦年搓了搓手指,一旁看熱鬨的段明立刻三步並做兩步地取來一把鐵剪,凶神惡煞地往桌上一拍,緊接著便去抓李虎的手腕子,把他按在桌上。
“哎,你知道口條怎麼做好吃嗎?這新鮮拔下來的口條洗淨,下了蔥薑,用烈酒先煮滾。”餘錦年盯著李虎的嘴,從筷籠裡抽-出一根竹筷,“等到拿筷尖兒這麼輕輕一戳,透了!這就是熟了。”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紮,嚇得李虎一個哆嗦,就跟自己舌頭上真被戳了個洞似的,餘錦年擺擺手道:“這才是個頭兒,之後用八角、桂乾、陳皮等各色香料,和龍眼、紅棗一塊,烹成個鹵汁,再下酒,繼續燉那口條……嘖嘖,兩個時辰後,酒香四溢,那叫一個饞人呀!”
“這叫白醉口條。”
李虎咕咚咽了聲口水,也不知是不是被這做法給香著了。
餘錦年剛挽起袖子,已經嚇傻了又勉強反應過來的李虎登時嚎道:“——等會等會!”
“啊,怎麼了?”餘錦年側了側頭,疑惑道,“病不饒人,當然了,口條也不饒人。還等什麼?”
李虎咬咬牙,死活也沒能從段明的鉗製下掙脫出來,他哭喪著臉道:“我突然好了,好了!不疼了!”
餘錦年搖搖頭,認真負責地伸手去搭脈:“不疼了?那也不行,還得仔細瞧瞧,萬一外頭看著是好了,裡頭卻爛了呢?這黴餅子,就是芯子裡最毒,那才是真的要命。”
這話說的,明擺著是在罵人,可李虎吃軟怕硬,一句都不敢頂,生怕被人開膛破肚炒成一盤菜。他嘴再毒,心裡再不服,為了不變成一盤“白醉口條”,此時臉上也隻能苦哈哈地朝餘錦年賠笑,可是不能說自己有病,更不能說自己沒病,糾結來去都快哭了:“不勞大駕,小的肉糙,好得快。黴餅子而已,少吃了兩口沒啥大事……”
桃溪鎮說白了,不過是個風景秀麗點的小鎮,沒什麼富戶,也少有士族,鎮上能出幾個秀才就已經是舉鎮同賀的大事了,也因此鮮少能生出什麼大惡之人。偶爾春夏交際時分來幾個賞景的達官貴族,也都跟神仙似的,駕鶴而來騰雲而去,衣香鬢影一番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才叫李虎這樣的猴子稱了霸王,他還自以為是個狠角兒了。這會兒來了個真霸王,他那點伎倆都不夠在人眼前充個景兒,簡直是貽笑大方,讓人拍手叫好。
幾人讓李虎吃了好大一個教訓,便將嚇得涕泗橫流的男人扔了出去,餘錦年趴在桌上抿著茶盞,晃頭晃腦地去偷看季鴻,方才對著李虎還是滿臉的虛情假笑,轉瞬間就似盛滿了一抔燦爛日光,情真意切地問道:“想吃什麼?”
季鴻緩放茶盞,皺了皺眉:“不是口條就行。”
餘錦年笑倒在桌上。
他哪舍得給季公子吃那粗鄙東西嘴裡的玩意兒,自然是要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做幾道清秀小菜的,好在籃子裡有新撈的蝦仔,指頭大小,細得跟苗兒一樣,活蹦亂跳。茶棚裡都是現搭的火,灶子小,做不出什麼快炒的菜,他便把小蝦子們剪去了頭,一鍋翻得通紅,之後舀上一瓢溪頭泉,襯上一握青野綠,清清淡淡地煮成了一鍋鮮美異常的蝦仔湯。
其他的小菜也都用簡而不陋的法子做了,滿打滿算的,竟也準備了五六個菜出來。
那邊李虎灰溜溜地逃走,不想腳下沒譜,差點衝撞了正去往溪澗邊尋齊文君的含笑,李虎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疼,此刻見了落單的美人,竟還敢色-欲熏心地上前去調-戲,不過他是個無勇又無謀的,可以說是有賊心卻沒那賊膽,說是調-戲,其實也不過是言語戲弄了一番,並在掙扯間摸了一把對方滑嫩香白的手指。
直到把人嚇走,他才撿起含笑匆慌間扔在地上的手絹,心滿意足地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繼續大咧咧地往前走。閒逛了沒多遠,一抬眼,見水邊靜悄悄停著一輛華貴非常的馬車,他不勞而獲已成了習慣,吃一塹也不長一智,此時貪念又起,便躡手躡腳地潛行過去,企圖順走仨瓜倆棗。
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李虎的手剛剛摸到那雕梁畫棟似的馬車,突然眼角寒光一閃,他悚得呼吸一窒,似被人定在了原地,隻看著那道寒光落下,漸漸凝成一把三尺長的冷鐵。
劍尖上正有東西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在新發的草梗上,頃刻間染成一汪猩紅。又是啪嗒一聲,他凝固住了的眼珠緩緩移動,隻見一隻血淋淋的手齊掌躺在草叢裡,手指間甚至還攥著那條充滿了香脂氣的繡花手帕。
李虎瞪得目眥儘裂,失聲慘叫:“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他痛倒在地上,捂著斷去一掌的手臂滿地打滾。
呂言嘉從車後走出,眼睛狠惡地眯了眯,看著血塗草澗的李虎,就像是看一條做著徒勞掙紮的河魚:“辱我妻者,當殺。”他微微抬頭,持劍踱開步子,徑直走到一棵樹旁,從後牽出了一隻哆哆嗦嗦的手,他臉上迸了血,手裡提著刀,那纖纖玉手上輕輕摩挲,溫情款款地嗬護著,與方才判若兩人:“笑笑,看見了麼?”
他切了一人手臂,就像切了一條黃瓜一樣輕描淡寫。
呂言嘉捏著含笑的手,忽地聽到美人嘴裡溢出的一絲呻-吟,他用右手的劍柄挑起了含笑的衣袖。含笑下意識抖了一下,臉色褪得慘白。衣袖當中,半條小臂腫得通紅,呂言嘉皺了皺眉,輕柔地揉了揉,無可奈何地歎氣道:“你該聽話一點,為夫自然疼你。”
他說著神色驟寒:“你們姊妹金枝玉葉,都是為夫的心頭肉,為夫怎麼舍得你們辛勞?雖說是出來采青的,叫下人去挖幾株便是,何必辛辛苦苦自己去做,臟了手不說,若是不辨草木,掘了什麼毒物回來,反而得不償失。”
含笑渾身一凜,腦子一片空白,她反抓住呂言嘉的手臂,急急問道:“文君姐姐呢?你又把文君姐姐關在哪兒了?”
呂言嘉冷道:“你便是這麼跟夫君說話的?”
含笑仿佛心有靈犀似的,也不顧呂言嘉如何威喝,拔腿就往那馬車跑去,撩開了厚重的車簾,便聞到車內一股淡淡的味道,是女兒家的脂粉香中摻雜著一絲腥氣,一個人影蜷縮在裡頭,動也不動。她嚇怕了,手忙腳亂地爬上車,晃了晃對方:“文君姐姐……”
不知摸了哪兒,一抬手,紅彤彤一片。
忽然車中嘩啦啦一響,齊文君緩緩抬手,摸了摸含笑的膝蓋,有氣無力地道:“沒事,沒事……明天就好了。”
含笑順著她的手,竟扯出一條冰冷的鐵鏈,鎖頭扣死在車廂上,她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敢當著呂言嘉的麵去拆解那根鐵鏈,見那鐵鎖紋絲不動,她似絕望了般,回頭朝呂言嘉聲嘶力竭地哭喊道:“你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待她!她是你的妻!”
“我的妻?”呂言嘉冷笑一聲,不知從哪拎出個籃子,重重地摔在她倆身上,竹籃砸得齊文君痛呼一聲,一堆白花花的菇傘從裡頭滾落出來,“我的妻子,她是有多狠毒的心腸,才會去采這毒物來害我?笑笑,隻要你不背叛我,我自然對你好,千依百順。”
“你……”含笑望著一堆白菇呆住片刻,還要再說,卻被齊文君攥住了手,她極緩地搖了搖頭,示意含笑不要再說,不要再去觸那人的逆鱗,更不要去做這無謂的爭鬥。
兩姐妹靜默下來,一言不發,仿佛是屈服了。
“回城,路上少一個,唯你是問!”呂言嘉叫來個家丁守住她們,隨即拂袖而去,上了另一輛馬車,臨走還踢了倒地等死的李虎一腳。
馬車緩緩行駛,漸漸駛離山澗,枝頭落英繽紛,裹著一絲漸行漸遠的暖意,像是將她們身上最後一點希望也剝離了。含笑屈身守在齊文君身旁,欲哭無淚地抱著她,喃喃自語道:“我不要什麼千依百順。姐姐,我們到底造了什麼孽,造了什麼孽啊……”
齊文君的眼神也黯淡下去,道:“是我們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