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感慨著,各自抱著自己的東西回到後廚,那店人也算是與他有著幾句話的交情,又見餘錦年細皮嫩肉的,便挽起袖子熱忱道:“客人想吃什麼,放著我們來做罷!”
餘錦年笑著道:“不必了,這樣的小菜我自己來便好,他也愛吃我做的,若是換個旁人來做,指不定要鬨脾氣不肯吃這粗陋野菜了。”
他說的嘴順,卻不知人家聽者有心,將這裡頭的“他”使勁揣摩了好幾遍,他們這一行人幾乎都是男兒,唯有清歡是個年紀正好的姑娘,可那姑娘看著又不像是個小姐,不過是個丫頭罷了,怎能受得起這等小公子親自下廚的待遇?
久思不得,那人也不想了,痛痛快快將小爐灶讓了出來,且站在一旁殺魚去鱗。
餘錦年將摘下來的榆錢擱在木盆裡淘洗乾淨,又燒了熱水來,將榆錢過水焯了,並用些鹽煞煞裡頭的蟲,不多大會兒,便有幾隻細小的葉蟲兒從裡頭掙紮著鑽出來,漂浮在水麵上,而同時榆錢片的顏色也愈加地翠綠了。
他把焯過水的榆錢撈出瀝乾,放在一個調餡兒的大海碗當中,便向那店人借麵粉和黃豆麵。
這做法,正是家鄉常吃的榆錢蒸,這店人不禁想起了自己早已過世多年的爹娘,一時有些感觸,將黃豆麵拿過來時,已是抽抽噎噎滿麵淚水,嚇得餘錦年一跳,還以為他是怎麼著了,細問之下得知是思鄉之故,便很大方地答應分他一碗榆錢蒸。
瀝乾的榆錢與麵粉、黃豆麵均勻地混抓在一起,用一塊碗大的粗棉布輕輕罩在上頭,就上鍋去蒸。
店人奉承道:“沒想到小公子這般貴氣,竟也會做這樣的鄉野小菜。這些榆錢若有靈識,得知自己這般低劣,也能被您這樣的大人物所享用,也真是它們的福氣了。”
餘錦年笑說:“菜哪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不過是做菜的人擅自看輕它們罷了。隻要是有心之人,哪怕是草根素葉,也一樣能做出饕餮大餐來。僅這榆錢來說,還能切碎了,用前尖一塊絞了餡,來捏餃子包子吃,或者滾湯,俱是一樣的清香。再精細些的,隻取這榆錢的汁水來做水晶糕……”
說著話,籠上的榆錢也差不多蒸好了,他揭了蓋子,把蒸碗取下來,另用蒜末蒜汁、熟醬、鹽和少許的糖調成個醬汁兒,往蒸好的榆錢上一澆!
榆葉特有的清香和鹹美蒜香交織一處,真是饞得人舌頭都打轉。
餘錦年用兩個小碗分裝,也盛出一碗來給那店人嘗,便又繼續挑著食材做幾個精致小菜。旅途勞頓,此時人與胃腸皆已疲累,過葷怕是會影響夜間安眠,正好廚房裡正燉著魚湯,他就預先定下了要留一份清湯。
他為人和善,給的賞錢又到位,這廚房裡的菜就緊他取用,廚房裡的掌廚卻未必瞧得上他,隻斜著眼睛看他在自己的地盤上來回走動,瞧他拿了韭菜又放下,拿起萵苣又搖頭,心裡十分不爽。
恰好前頭有人來傳話點菜,掌廚的聽罷怒摔鍋杓道:“做個屁!這才剛開了春,我上哪兒去給他抓鱔來做?這些子闊家少爺們,便老實在家裡吃珠吞玉也就罷了,何苦出來禍霍我們這些人!”
他那一勺子,正摔在餘錦年手邊,這一番氣話如何指桑罵槐,腦子靈光的瞬間就能明白,傳話的那跑趟小廝替嘴快的掌廚捏了一把汗,偷偷瞧了眼一旁的餘錦年,小聲對那掌廚道:“莫要發瘋了!外頭那個咱們惹不起,是小河坊裡頭來的人。”
這掌廚其實不過是個窩裡橫,這麼一聽,也知在小河坊裡頭玩樂的那是非富即貴,頓時也有些慫了,隻是:“……那我也沒有辦法,真的做不出!這時節,真的沒黃鱔哪!”
“這……”跑趟小廝也很是愁苦。
餘錦年剛從菜櫃子底下翻出一把筍乾,瞧他們兩個麵麵相覷不知所措,便插了一嘴道:“黃鱔雖沒有,我卻會做一道素鱔,滋味上與那真鱔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知外頭那位願不願意將就一下?”
兩人各看了餘錦年一眼,那小廝便跑了去,估計是去前頭回話了。沒過太久,他就一路小跑回來,對著餘錦年鞠躬哈腰地笑道:“那位爺道,原是聽說鱔有強筋骨之效,才要點來吃的,既然時節不對,沒有此物,也不妨用其他的來代替。這……還要勞煩小公子了?”
餘錦年擺擺手表示知道了,原本就算沒有這橫生的枝節,他也是要用筍乾來做湯的,這下不過是順手多燒那麼一碗罷了,也不算什麼麻煩事。
一把的筍乾,在清水裡稍微泡軟了,就直接徒手撕做小條。曝乾的筍再泡水軟開後,本身的口感就與鮮筍有了極大的不同,失了那新鮮的脆嫩感,卻多了另一種勁道,再加上筍乾顏色也微微枯黃,與烹熟的鱔絲略有幾分相似,所以他才用筍乾來做這道素鱔。
撕好的筍條置於一旁,他又另化軟了一把紅薯粉。此外把新鮮采摘下來的春筍剝去外殼,隻留用其中白嫩的筍芯,切作絲段,香蕈切碎,烏耳撕小朵,一同在熱水中過沸。餘錦年拎著漏杓,左右顧盼,那小廝即刻上來問他還缺些什麼。
餘錦年聳了聳鼻子:“店裡可煮了高湯?”
先前那與餘錦年相談甚歡的店人笑答:“小公子鼻子可真靈!正是煮著雞湯,我們店裡有道特色菜,名雞汁豆腐,所以店裡常年會烹著一爐雞湯。”
“那太好了,可否用舀一瓦罐與我?”餘錦年這麼說了,那小廝自然不敢怠慢,立刻過去盛了一罐,回來坐在火上。
之後筍乾、春筍絲、香蕈一並下到雞湯瓦罐中小火來煨,做好這些,隻剩下紅薯粉了,他交代好那店人,道雞汁滾過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再下紅薯粉,線粉一舒展開來,便可以盛出享用了,到時請他們幫忙給送到房間來即可。
之後他自去做了兩道其他小菜,連著先前做好的榆錢蒸一塊端回了房,與季鴻享受二人世界去了。
進了門,季鴻正與閔霽交談,閔家二少爺道:“那位十二爺,一過河洛城便失去了蹤跡,瞧這形勢,估計是在河洛城轉而走了水路。”
季鴻道:“他直接北上不是更近,反而繞路去河洛城做什麼?”
閔霽說:“那誰能知。不過我們倒是在河洛城附近發現了荊忠的行跡,是在跟蹤那位的路上,有一人不知緣何,似乎也在追蹤他,還被我底下的人當做敵人交了一回手。雖然那人身上有些傷,但那功夫我閔家的人都認得,確切無疑是你們季家出來的,我猜……就是荊忠。”
季鴻放下手中筆,輕輕吐出一口氣。
“怎麼,”閔霽笑了下,“你不是還怪他背叛二哥來著,怎的今日聽見他無事的消息,反而鬆了一口氣?”
季鴻將書就的信箋微微抖乾,便折疊好,裝進信封交到閔雪飛手裡:“我是恨他,隻是如今也明白,恨他無濟於事,哪怕他死在那兒又能如何,二哥終究是難逃一劫。歸根結底害死二哥的,並非是荊忠,而是那背後操控一切的人。”
“你懷疑是——”閔雪飛皺眉,一聲門響,餘錦年端著食盤走進來,他便不再說下去了,倒也不是忌諱餘錦年什麼,就像是有些事,未必知道了就能寬心,反而平添憂慮。
少年將食盤上的菜一一地拿出來,擺在桌上,季鴻起身幫他布盤布碗,閔霽略掃過一眼,沒頭沒尾地說:“你如今也……大不一樣了。”
餘錦年抬頭看了看他,季鴻卻笑道:“人哪有一成不變的。”
閔霽:“隻要你不後悔就好。”
他推門而出,自二樓回房,眼見一名跑堂夥計急匆匆地端著菜肴從下頭跑過去,進了一處雅間,房裡情形看不清,但從閃回而過的衣角可以看出,也應當是哪家的逍遙公子。他不禁自嘲道:“富貴子弟也真是多如牛毛了。”
那夥計端上新出爐的素鱔羹,小心翼翼地觀望著麵前客官的臉色。
那人一身絳紫長衣,頭戴一頂玉冠,眉峰緊蹙,似也是個操心勞碌命,瞧著頭發烏黑,眼尾卻已有了細密的小褶,無端得顯出七分威嚴來,他們這些成日裡伺候一群富家子弟的夥計們,一眼就能瞧出,這人骨子裡就透著股與眾不同的氣勢來。
奇怪的是,這人明明不是個左撇子,卻偏要用左手來吃飯。
夥計心裡納悶,走了會神。
那人忽地頓下勺子,道:“賞。”
他身後的侍從掏出一袋銀珠來,直懟夥計懷裡,這跑堂夥計才猛然回過神來,千恩萬謝地正要退下去,那人又猝不及防張口問道:“做菜之人可還在後廚,勞煩這位小哥引薦一二。”
“這……”夥計趕緊站住腳,緊張了一番不知該如何回答,猶豫半晌,隻好如實相告道:“唉,實不相瞞,大人,這做菜的並非是我家的廚子,而是位素昧平生的小公子,他是為他的心上人才親自下廚的。適逢您點了那黃鱔,我們做不出來,苦惱之際那小公子便說他會做一道素鱔……”
夥計以為自己定要被斥了,誰想對方隻是稍微靜默了一會,便笑了笑,揮揮手道:“罷了罷了。原還以為,此廚頗對本……對某的口味,打算將他雇回去做個私廚。既是如此,也就算了。”
“哎,哎……”夥計搭不上話,連忙地退出房間,悄悄抹了一把汗。
跟隨的侍從道:“難得公子欣賞此人的飯菜,不如屬下去問問……”
那人手掌微翻,示意他不必再提此事:“有這等閒暇功夫,那追著我們的人,可抓到了?”
“這……”侍從低下頭,沒了底氣,“沒有,叫他跑了。”
那人慢慢吃完素鱔羹,也未發火,隻輕輕斥了句“真是廢物”,放下勺正待起身,又轉眼看了眼那空碗,吩咐道:“去後廚瞧瞧,這……素鱔羹,可還有剩?帶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