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誠佛語中,驀然響起一道清冷聲線:“這是第十日。”
他道:“季夫人。”
佛語驟止,季夫人抬起頭來。
季鴻道:“當年北雁關外,極北冰原,大雪封山也是十日——”
段明驚愕地朝前一步,還沒來得及勸阻什麼,季夫人已紅了眼睛,自香案上取了家法,三兩步踱過來,揚手一鞭甩在季鴻身上,讓他“住口”。
他偏不住,生生挨了一記,昨夜才止住了的傷口又滲出血絲來,如此日日夜夜、反反複複,怎麼能好?可他不知悔改,反而跪得被誰都挺,嘴角抿著,不知疼痛似的要繼續說下去:“大雪封山十日……雪原冰洞,窮途末路時,二哥為保我性命,劃了自己三刀。”
劈——又一聲。
這時候,段明才覺得他瘋了,這麼多年沒人敢提季延的死,不僅是因為季延死狀淒憐,令季家痛失了嫡子,更是因為那是季夫人心頭上烙著的一塊疤,是她這輩子也解不了的心結。當初鬨得有多厲害,幾乎是將整個季府的下人淘換了一遍,如今又硬生生揭開,不過是再一次傷筋動骨罷了。
一下又一下,季夫人隻叫他住口,她罰得狠,卻也哭得凶,已近乎是發泄了。
一整件中衣,前邊是傷,後邊是汗,再沒個巴掌大的好地兒。
季鴻咬著牙,強撐著挨了不知多少下,到底身子不濟,又一記落在右肩上時,他終於踉蹌地往旁邊栽去。段明眼疾手快將他扶住,見懷裡的三公子還勉力要起來,他也有些不忍心了,出聲道:“夫人,三公子如今好說也已經是天子親封的世子,將來——”
“將來?”季夫人雙眸猩紅,一張雍容端莊的臉上儘是淒愴和憤怒,“這逆子克死了我兒……將來,還要克死我,克死他親爹,這酈國公府便是他的了!這世子,是他從延兒手裡搶來的!他如今還要弄個侍子進門,與他那狐媚禍人的娘一樣,都是天降的煞星!”
她連著段明一塊罵:“你們這些忘恩負義,敗壞門風的東西!我告訴你,季鴻,季家不容他,除非我死了!”
季鴻跪起來,也忍著一口氣:“我是忘恩負義,敗壞門風。二哥那三刀,我還了二十年,祠堂門外這塊台階,我也跪了二十年。我自問問心無愧,今次這十日,我跪列祖列宗,這百二十鞭,我還父親的生養之恩……明日一早,我便搬出季府。”
“你說什麼?”季夫人不可置信道,“季鴻,你是要自逐門牆不成,你要讓季家垮掉不成!延兒救了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才活下來,百二十鞭就想還淨?我早知你天生逆骨,誰知你到頭來卻為了個侍子……真是可笑!”
季鴻冷垂著眼,破天荒地與季夫人犟嘴:“二哥的情,我自還一輩子,但是季家於我,無半分恩義。我今日無論為誰,即便可笑,也輪不到你們來笑我。”
段明急道:“三公子!”
啪——
果不其然,一道厲鞭甩在季鴻身上,中衣徑直撕裂了一條口子。
“跪罷!跪到明早,滾出酈國公府!”季夫人氣得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將家法重重扔向季鴻,拔腿離開了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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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一走,段明立刻去拉季鴻,隻是季鴻卻不肯起。
當真是跪了一宿。
許是在思考,又或者隻是單純地告彆——告彆這個勉強稱為“家”,卻並無半分親情的地方。
直至夜儘天明,季鴻才突然動了一下。
段明趕忙再上去扶,隻是手還沒是伸到位,卻發現對方在笑,他簡直是驚傻了,見了鬼一樣又歎又氣:“三公子,您怎麼還笑哪!這都跟誰學的,您就順著些,有什麼是說不下來的?夫人隻是心中有些成見,日後若是見了小公子,定能對他改觀,何至於鬨到這個地步。”
“我順從了何止一次兩次,時至今日,她也未曾對我有一絲半毫的改觀。”季鴻臉色已褪得紙一樣,身上的傷都已經凝住,中衣淒慘地黏在身上,但他心情卻大好,“即是如此,連我都舍不得責罵一句的人,為何要叫他在府上受不相乾人的氣。”
季鴻站在祠堂前,仰頭便是璀璨朝陽。
他伸手接過段明捧了一-夜的朝服,抖擻開了,整齊地穿在身上。
緋紅挺拔的朝衣,將他一身狼狽儘數遮掩,如此一來,他又是那個名冠京城的季叔鸞了——季鴻低頭輕輕地拂了拂袖子,笑道:“走罷,回家了,興許還能趕得上早膳。”
“……”段明默默道,人心都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