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章
天忽地暖了。
上頭點了大批世家子弟, 共赴鵬林苑春獵,季鴻照例以身體不好為由, 躲過了這場奔波, 而“隔壁家”的閔二公子則沒這麼好的運氣, 少不得要跟著去勞累一番。兩人一起下朝回來,踱出宮門, 閔雪飛好一番長籲短歎,直消遣他已是大好, 分明是“欺君”。
季鴻麵不改色:“家裡有掛念,去不得。”
閔雪飛眼珠子快翻到頭頂上去, 兩人一塊入了轎, 登車時閔雪飛借他臂膀扶了一把, 誰想季鴻突然後撤,好險沒叫閔二公子摔在地上, 他堪堪站穩了,沒好氣道:“不過是扶你一把!怎的拿起架子來了?”
季鴻撩起朝服鑽進車, 隻坐在一側,也不說話。
“我倒不知, 我又是哪裡惹到了我們的季大公子,竟連一句閒話都不願與我講了?”閔雪飛嘀咕道。
季鴻因以前身骨單薄的緣故, 坐車的時間遠比走路要多得多,便習慣常在車中存著幾本閒書, 以在路上打發時間, 此時也不聽閔雪飛想說什麼, 自顧自地拿了一本出來,托在手中翻看——才一眼,他霍然變了臉色,猛地將書冊闔上了,死死地壓在膝蓋上,又像是被什麼紮了眼,緊緊閉了好一會兒才又睜開。
閔雪飛盯了他一會兒,瞧他麵色翻紅,納悶道:“叔鸞,你……”
季鴻目光閃爍地向外看去,車馬正走到一支分岔路口,他忽地喝止住駕車的段明,頭也不轉地對閔二公子道:“你在這下罷,我要去金幽汀,不大順路。”
“……”
閔雪飛被不容置喙地趕下了車,麵對迢迢歸家路,望著已轆轆而去的車轎,想自己好說歹說也是朝廷要員,竟被人丟在大街上,真是氣了又笑,笑了又氣,不禁朝那車影腹誹道:“這可真的是見色忘義了!”
這還真叫閔雪飛說對了!
季鴻將廂內四周車簾全部落下,又定了定心,見前頭的段明正認真趕車,並無要回頭的趨勢,這才鼓足勇氣,再次將手裡的書冊翻開,自欺欺人地虛瞄了一眼,封題上叫《野狐涎》。
裡頭卻荒唐。兩個的三個的,還有獨個兒的。相互交織,肥瘦粗細,高短不一。且多幾張是彩繪工筆,纖毫入微,白-花-花,粉澄澄,烏墨般的發雲似的壓-在臂肘底下。嬌俏不一的少年,嫵媚的腰姿,甚還有雲中下來,偷偷裹著一襲毛茸大尾做仙妖狀的,其神情姿態,精細得不知廉恥,讓人不敢直視。
他被定住了,心裡咚咚地跳。
誰放的?
還能是誰放的!
車馬在蘭橋下拐了個彎,卻並未往金幽汀去,仍返回了酈國公府。
季鴻靠在車壁上,驚空了魂,直到了家門前,才被段明叫醒,他睜開眼看了看,將那孽書胡亂塞進那堆書冊裡頭,拂衣下車,見了頭上那酈國公府的匾,才收斂了心神,邊往裡走邊問道:“錦年今日在哪?鋪子的事都安排的怎麼樣?”
“石星先前傳話來的,說鋪子一切都好,隻是少了塊匾額。小公子這兩日忙著鋪子的事,一直歇在金幽汀,隻是聽石星說,似乎心情不大好。”段明跟他身後,一路走過了康和院,卻並未入內,徑直又往裡去。他瞥了瞥小門緊閉的康和院,趁機給主子暗示,“聽那意思,店名兒已經想好了,隻是遲遲不肯去做匾,想來還是想等世子您去提字呢!”
季鴻頓了頓腳,皺眉道:“他沒與我說。”
他突然停住,段明也隻能略往後退了退,低頭提醒道:“您這幾日也沒見著小公子。”
這話說的委婉,其實不是沒見著,是刻意躲著,還躲得這般明顯,彆說是餘錦年了,連段明這樣的武夫粗人都能看得出來,也就隻有季鴻自己身在此山,還覺得這事辦得天-衣無縫。
季鴻沉默片刻,仍一言不發地走了過去,拐過一條長廊,推開一扇紅桐重門,便進了府邸深處一間暗沉的小隔院。
段明微微抬頭,見粉牆黑瓦之下,肅穆高懸著一張古舊的匾額,上書“正道直行”,那匾已有些年頭,便是幾年一翻修,也掩不住漸行漸朽的腐木味道。再往裡,他便沒資格跟了,隻能止步於此,而季鴻也隻往裡進了一道門,站在兩道夾門之間,也抬頭望著那塊“正道直行匾”。
沒資格進去的,何止段明一個下人。
季鴻褪-去了外麵的朝服,整整齊齊疊好交給段明,便撩開衣擺,僅著中衣跪在了台階上。
足兩個時辰,段明守在外頭,間或還能動一動腳,都已覺受不住了,遑論有人跪的還不是平地,而是尖銳不整的台階。他再往裡探頭,見那男人如修竹一般筆直,竟是絲毫不知給自己放水,後背也因此透濕了一片,薄薄地貼在脊背上,洇出縱橫的花兒來。
才叫了一聲“主子”,回廊那頭就有人挑著燈籠過來了,他忙默默退到一旁。
來者是個年紀不輕的女人,鬢角生斑,著墨綠裙配素釵,身邊跟著兩個丫頭,來了也不看跪在門口的季鴻,徑直走進去,取了三支清香,伏在蒲團上,朝著列祖列宗念起佛經:“天上天下無如佛,十方世界亦無比,世間所有我儘見,一切無有如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