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章 ——牛乳烏雞湯
雲來客棧是東十字街上最大的一家, 其名為客棧,實則樓下廳堂裡也開酒肆, 販些當季風靡的酒水吃食, 偶爾的會請個把琴師來彈奏助興, 瞧著的確是比其他客棧酒肆風雅許多,但又因下榻此處的多是些大商小賈之流, 店中裝飾也少不免有些銅臭之氣。
京城的公子哥兒們是不常來這種地方的,畢竟隔著不遠的東三巷中便是軟紅香土、歌舞不歇, 至高至雅與低俗下流儘能和諧歡鬨地囊括於那三街四巷之中,那兒才是夏京真正的銷金窟。找樂子, 那兒才是好地方。
餘錦年進了店, 有淡淡琴聲盈耳, 彈的是高山流水,店裡卻你嚷我喝, 觥籌交錯,委實有些不倫不類之感。
段明端著盆子出來, 正要去換水,在樓上闌乾旁不經意地往下一看, 霍然瞥見個小祖宗,立刻驚得往後大退一步。愣了片刻, 隨手揪住個過往的夥計,掏出幾粒銀珠子往他手裡塞, 小聲道:“底下那小公子瞧見了沒?去, 將他打發走, 客客氣氣的,彆傷了他。”
那夥計雖然不明所以,但有錢不拿是傻子,立刻把銀珠往袖兜裡一塞,二話不說下去了。
雲來客棧的房間並不大,幾間上房也不過是擺設精致了一些罷了。
房間深處設一張雕花垂幔床,外間窗下則置一麵可供寫畫的桌案。此時一道身影坐在桌後,半裸著上身,胸腹之間纏-繞著數圈雪白紗布,肩頭披著一件煙灰色罩衫,衣也沒穿、發也沒束,臉色雖比前幾日好看了些,卻也並不紅潤,此時正手裡把弄著一塊田黃石。
屋子裡淡淡地飄著一股苦味。
桌案另頭則站著位姑娘,素衣淺妝,好一副眉清目秀的好樣貌,隻是張口說起話來則不那麼婉約了,正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抱怨,劈裡啪啦說罷一堆,抬頭看去,那人壓根沒在聽。她氣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接著去拿桌上碟子裡的點心:“叫你好好休養,你都不聽。每次來隻見你雕那石頭,那破石頭有什麼好擺弄的,活該要累瞎了眼睛。”
“彆動。”
“……”
季鴻盯著她將手裡的點心放下,才重新落下視線,用指腹輕輕撫去石上碎屑,不冷不淡道:“溫姑娘,你該回去了。”
“溫姑娘溫姑娘,你倒是隻記得溫姑娘三個字。每回用著我來便叫我來,用不著我就叫溫姑娘?”溫思思不滿地哼了一聲,看他提筆在一旁紙上寥寥寫畫幾筆,不由歪頭看去,因是為了篆刻而寫下的反字兒,所以不大好認,隨著辨了幾遍才念道,“餘……什麼年……”她一下沒認出中間那個字兒來,嘀咕說,“這是個甚麼人?”
季鴻道:“和你無關的人。”
溫思思靈機一現:“我知道,前幾日你帶上街的那個!盧大將軍家的小兒,便是他施救的罷,確實了得!這京中可傳開了,道他是神醫後人,妙手回春,你身上這傷……可就是因為他才受的?他若真有那般醫術,我可要去認識認識……”
“你話太多了。”季鴻仍是不留情麵地打斷她,吩咐道,“段明,送溫姑娘下樓。”
溫思思長籲短歎地拎起自己的小箱,撇了撇嘴道:“也不知這些年都是誰幫你,某些人,真是無情哪!”
正說著,段明躡手躡腳回到房間,將銅盆往盆架上一放,哀嚎道:“下不了樓了,小祖宗來了!”
“嚓——”的一下,季鴻指間捏著的烏金篆刀險劃過左手指腹,剌出一道淺淺的印子,他眉間慢慢皺起,連指腹上的血絲抹汙了雕樣都沒發覺,直到那溫思思一臉高興地叫起來:“可真是說什麼來什麼,我要下去瞧瞧!”
“多嘴一個字,封了你家的藥坊。”季鴻放下篆刀,把雕了一半的田黃石收進袖口,先起身燃起火折,將本用來烹茶的風爐點著了,又從香籠裡拈出幾粒檀麝香丸,暴殄天物般的直接一塊兒扔進炭火裡,頃刻間一股香氣從火苗中溢出來,濃得有些嗆人了。
但是房間裡的苦藥味卻不那麼明顯了。
“……”溫思思反而更加好奇,心想那小子究竟有多凶神惡煞,才能將水火不侵的季大公子給唬住?她偏要去一睹真容,既然有人不叫看,那她總能偷偷摸摸地瞧吧!
而傳說中“凶神惡煞”的餘什麼年,此時正挨桌去瞧食客們的臉。
那收了“賄賂”的小夥計迎了上去,打眼瞧他也是一身金貴,心想指不定還能賺第二筆賞錢,立刻笑意滿麵道:“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今兒個我們店裡的醬蹄髈那叫一個香哪,若是再配一壺十八仙,那才滋味!小公子坐下嘗嘗?”
“我若買你的醬蹄髈,你須幫我找一個人。”餘錦年環視一圈。
夥計雷打不動笑眯眯:“小公子要找什麼人?我們這兒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的可都是人!”
餘錦年從腰間錢袋子裡摸出個小東西,丟到夥計手裡,道:“十分打眼的,美人。”
那夥計雖然也是個見財眼開主兒,可樓上那位看起來顯然更加的不好惹,於是隻能不舍地看了看那小銀餜子,搓了搓手,扯換話題道:“小公子您這就說笑了,我們又不是什麼花閣,哪裡能有美人?色美味香的酒菜倒是不少。您要是不喜歡醬蹄髈,我們還有燒雞燒鴨燒鵝鹵豆腐……”
扯這無用的廢話,餘錦年正覺得頭大,忽然注意到一個溫婉嫻麗的女娘提著裙擺走下來,手裡拎著個妝奩一般的小箱,到了跟前,那姑娘與他擦身而過,掃起一陣袖風。餘錦年鼻尖一動,眸子驟緊,下意識回頭瞧了一眼,似要將那女娘的背影盯出個窟窿。
小夥計還在跟他報菜名,餘錦年推開那小二,闊步跑上樓梯,直奔二樓最西頭的一間屋子,也是方才那姑娘走出來的方向。走上去的時候還氣著,心想什麼皇親國戚,玩消失的時候倒是一點都不含糊,說不理人就不理人了,難不成是事到臨頭,才覺得鬆鬆軟軟的小姑娘比較好抱?
小姑娘……
餘錦年走著走著停住了,對啊,誰也沒規定他不能喜歡小姑娘。身後的小夥計一路追上來,攔他在門前,慌裡慌張地重複著“我們沒有你要找的人”,還要解釋,便聽這少年問“方才這房中是不是有個姑娘”,夥計額上汗都冒了一串,生怕壞了貴人們的好事,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該怎麼回答。
突然,“咯吱”一聲,兩人麵前的房門被人打開。
餘錦年抬頭,看門後站著那個讓他生了好幾天悶氣的人,頓時眼角又垂下來,鬱鬱地盯著他看。
“公子,我是……”小夥計糾結著,想要解釋這並非是自己辦事不力,卻見對方輕輕歎了一口氣,擺手,示意他退下,他連忙撒腿跑下了樓,可不去管這檔子爛事了。可下來了,又忍不住回頭去望,兩人之間氣氛詭異,那少年似乎是氣著,可是氣怒之外又好像有點彆的東西,他吃不準是什麼,但總覺得令人好奇,便扒在樓梯扶手底下偷偷地看。
往前走了一步,兩人腳尖隔著一道門檻頂著,徐徐的清風擾著男人的發。沒等季鴻反應過來,餘錦年一步邁了進去,轉身將他往裡一推,對開的門與窗之間有風來回地篩蕩,季鴻後背頂在一麵多寶格前,格上一隻紅釉細腰的美人聳肩瓶瑟瑟地晃了晃,倒頭栽下去。
清脆的一聲響兒,少年的清澈眸底似乎也因此微微發顫,季鴻被盯著的時候,思緒漸漸難以集中,僅能關注於當下那雙被清風撫顫的睫毛上,心裡更加的做賊心虛起來,還不合時宜地想……他好像又長高了一些?季鴻腦子裡胡亂地發散,還沒能找出一個好的理由來解釋自己,下一刻,卻被少年踮著腳欺上來,頗具氣勢地吻住了。
樓下偷窺的小二僅瞥見兩人撞在一起,像男子女子那樣抱在了一塊兒,房門露出兩片顏色各異的衣角,此時已糾纏在一處,分不清究竟是誰身上的,小夥計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就見那房門被人伸腿一踢——咣當一聲,將一室奇景重重地掩在裡頭。
季鴻怔住,沒弄清當下的狀況,就先被動地接受了一個濕氣盈然的親-吻,起先很是疾烈,貼上來就火急火燎地往裡鑽,毫無章法地亂來,氣勢洶洶得像是要把他整個都給吞吃下去。有好一時半刻,直到舌尖被咬了幾口,他才重新掌握住主動,托住少年的腰,引導著慢慢柔和下來。
其實心裡虛著,怕少年摸到他身上不對勁,便想撤,可又舍不得。這房間在雲來客棧算不上是最貴,但是朝向好,敞開窗能看見街那頭屋簷底下的燈籠,可他想看的哪是那幾盞燈籠,是燈籠底下的人呀。
季鴻兩手摟著,輕輕在他腰上拍了拍:“你怎麼……”
想問你怎麼來了,轉念一想,還不是因為自己連日躲著他,定是來興師問罪的。
“看了嗎?”餘錦年突然問道,扶著男人的肩頭,踮起腳來又在他唇上濕漉漉地碰了碰,一下子就打斷了季鴻要說的話。他逆著窗口投進來的光,周身是黯的,唯有眼睛沉沉如暗夜當空的星子一般,點綴著稀疏微光。季鴻沒懂,他又重問一遍:“我給你的書,看了嗎?”
“……”季鴻霍然記起這個事,耳下唰得泛起紅色,略有些窘迫地盯著餘錦年。
瞧他這個樣,肯定是看了。天如此的暖,這人卻穿了好幾層衣物,餘錦年垂下眼睛,看到他腰間的玉帶扣,莫名的歪卸了一寸,仿佛是急急忙忙間打上的,屋裡焚著濃鬱的熏香,像是掩蓋什麼特殊的氣味一般,簡直是欲蓋彌彰了,他心下沉了數丈,口中滋味之複雜難以言喻,不知不覺間他抬起手,摳弄著季鴻腰間那對白玉帶扣,低聲問道:“你看了,好不好看……有沒有試過?”
季鴻天生在這方麵遲鈍,又深受世家德行束縛,那混書他隻敢匆匆瞭過幾眼,至今仍在枕下壓著,之所以不敢留在車裡,是怕段明他們打掃時給翻出來,因此還沒來得及去體會書中內容。至於好不好看……他也沒看過彆的,又如何比較這一本好不好看?
他正心中思索,少年又抬起眼睛,露出一雙生著幾條細血絲的眼角,像是許多天都沒有睡好的樣子,顏色懨懨,勾著他的玉帶扣囁嚅:“有沒有……和彆人試過,那樣……”
“——怎麼會!”
這下終於恍然大悟,季鴻的臉色瞬間變換數次,唇-瓣張張合合,竟不知該說什麼,又好像說什麼都像是虛偽的開脫之詞,讓人難以信服。說沒有,該如何解釋方才從他房間裡出去的溫思思,說有,那他肯定是瘋了……他忽然覺得自己掉進了由自己親手造就的陷阱裡,折騰了幾天,終究還是要被對方拿住翅根。
他不說話,餘錦年就往後退了半步,像是要走的模樣。季鴻猛地抓住了他的腕子,往自己懷裡拽,情真意切而又焦急萬分,微涼的指頭掐在少年火-熱的手腕上,瞬間就令對方的皮膚染上了一樣的溫度,他沒想到自己力氣那麼重,重得少年小聲地哼了一聲。
季鴻這才驚醒,稍稍鬆了鬆力道,卻不敢丟開,小心翼翼地剖白:“沒有。那樣的……我隻和你……”彆提要和他做那圖上的事,就是說一說,他都覺得太露-骨,這種事情對他而言太不可思議,讓人實在是羞於啟口,以至於薄唇下意識緊緊抿住,是半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他強迫自己說點什麼,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利落:“我不知。”被少年盯著,他不禁空空吞咽幾下,喉結上下滾動,聲音放低了似怕被旁人聽見一般,“不知男人和男人,也能……那樣。”到底是講不出來,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隻垂著一雙纖長的睫毛,伏低乞求般的看著他。
餘錦年探著頭去瞧,糾結著:“你是真是假?”
季鴻想起那書上的一幅圖,也是個白嫩的少年,似乎和麵前這個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可莫名的,對方輕蹙的眉尖,因不高興而微微噘起唇,生氣微紅的眼角,都像是飄進了那書似的,讓人順連著就想到了之後的令人麵紅耳赤的幾張圖。他背貼著百寶格,覺得胸-前才換好藥的地方又隱隱作痛,半晌才回過神來,是因為自己呼吸變了,才牽扯了綁得正緊的紗帶。
他抓起餘錦年的手,要往自己胸口上貼,又怕他摸到衣下層疊的紗布,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便隻捏在手裡不停地揉著:“你看看……你懂的,我有沒有你知道。”
餘錦年一下子也臊了,甩脫了他,指頭蜷起來:“我怎麼該知道!”他回過身,看到桌案上幾個小碟子,有空了的也有沒空的,不由走近了一些仔細去看,竟都是這些日子店裡賣出去的小點心。對於非堂食的飯菜,他還會送對方一張自己親裁的碗形小箋,好讓食客們能夠將品嘗意見寫下來,有空時再送回店裡。
桌上瓷鎮尺底下,壓著少說十幾張的箋紙,這是一日三餐都去店裡買的節奏。他見那箋上也寫了字,便拿起來看,才讀了一兩行就被季鴻伸手奪去,隨手掖在衣襟裡,倉促間餘錦年隻搶下了半片,又生怕這半片也被季鴻拿去,三步並兩步地跑到屋子深處,跳上-床去看。
半張殘紙,二字“思慕”。
餘錦年盯他,要問他“你拿著我的紙,思誰慕誰了”,可還沒說,季鴻就先自白,從衣襟裡掏出了那堆小箋,一股腦地撒到床上,他隨便抓起來幾個,看著看著就閉上了嘴——他是不通詩詞歌律,但並不傻,是不是寫給自己的簡直一目了然。餘錦年坐在床上,一張張翻完了,要去收拾,見季鴻伸手過來,便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我的!”
“我寫的。”季鴻道。
餘錦年瞪著眼睛:“寫給我的,就是我的!”他稀裡嘩啦把小箋攏在一塊兒,抽-出張素絹仔細地包好,要藏在懷裡,又怕折壞了這位青鸞公子的字兒,最後還是掀開枕皮,要壓-在下頭,等過會兒走的時候再拿上。
這一掀開,又捅了彆的簍子,那本野狐涎也藏在這下頭呢。
兩人同時飛快去拿,彼此的手指頭撞在一起,那書衝撞間掉在地上,卷開了一頁,正是春風十裡,浪翻紅被,白皙得似剛從-乳-罐子裡提出來一般的畫中少年,眼波流轉著望出來,細微之處纖毫畢現,看得人心驚肉跳。虧得有風裹著窗外幾片殘敗的桃花杏花飛進來,嬌嫩妍麗的一抹粉,正正好落在紙上最難以啟齒之處,一頁風景掩去一半,反而更有掩耳盜鈴之意。
本來也沒什麼,這書是餘錦年高價從販子手裡淘的,據說是前朝畫師的手筆,買來自己翻過一遍,當時也沒覺得什麼,眼下在季鴻麵前再看,卻沒了往他車上藏書那時那般的大無畏,竟莫名膽怯起來,忙拿著那遝寫給自己的“情書”,灰溜溜地往下躥,蚊子似的訥訥:“店裡忙,我先走了。”
季鴻一把將他抓住,提回床上,同時右手將地上那本書撿了起來,抖了抖上頭的塵:“你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