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鴻從自己袖兜裡摸絹子,沒摸著,隻好用手指去揩少年的眼睛,指下隻是感覺有些濕氣,其實並沒有真淚花,但他這顆心卻被提起來了,懸在半空中,被一隻無形的手擠捏出酸液,滴滴答答地腐蝕下去。少年自己還沒掉淚,反而被季鴻略涼的手揉紅了眼睛。
餘錦年攥著那支殘箭,嘀咕道:“這麼大的事,你卻不告訴我。”
他說的是當日火場裡,也曾發現了類似的箭簇,這事被季鴻壓著,沒有對餘錦年提起。
“一直在查,後來找著了荊忠,他也曾向我暗中傳遞消息,隻是才摸到些頭緒,線索就斷了,荊忠也隨之再次失蹤,隻能停了下來。沒與你說,是因為此事不隻是一碗麵館失火這麼簡單,在沒掌握確鑿的證據前,不想叫你白高興一場。”季鴻坐下來,看他低落地撥弄著那箭頭,“誰知這麼巧,竟讓你在越王府上也看見了這箭。”
餘錦年安慰自己道:“所以我那苦也不是白吃的,是不是?起碼抓了些把柄回來。燕昶,燕昶……”他呢喃著站了起來,在原地轉圈,“怎麼能是他,原來是他……”
“究竟是不是他,還沒有定論。”季鴻道,“記著,這話不能與旁人說。”
餘錦年點點頭,自然什麼都聽他的,隻是心裡對燕昶的惡恨更添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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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穀行宮無法久住,因此待閔雪飛肋間的引流管撤去,又修養了兩天,眾人便驅車回京。因之前出過“山匪”的事,這一趟季閔兩家均調來了各自的侍衛在暗中保護,餘錦年和季鴻一車,閔雪飛還需要人照顧,便隻能和連枝同車。
回去時已是立夏,城外樹蔭婆娑,蟲鳥爭鳴,路旁不知是什麼的樹,枝杈之間生出了星星點點的小紅粒,綴在綠葉褐枝之間,雖不能吃,卻很是好看。若放在尋常,餘錦年早該被吸引住了,可自從知曉了這箭簇的線索,他的臉色一直不是太好,總時不時地出神。
顛簸之間,季鴻輕輕地歎了口氣,摩挲著少年的脊背,似捋順一直貓兒般:“這般寢食難安可還行,早知道就不告訴你了。”
餘錦年低落了一陣,漸漸被車馬晃出了困意,他慢吞吞道:“隻是想不通,這人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除你而後快,甚至不惜牽扯數條無辜人命?這次他又是因為什麼,難不成是要——”想及深處,他後頸一寒,即便他本質上並不是什麼畏懼皇權的人,卻也因為這個想象而心生瑟瑟。
“並不是與誰有恨才會對人痛下毒手,有時候,隻是因為那人擋了他的路而已。”季鴻搖了搖頭,伸手去攬少年的肩膀,將他摟在自己臂彎內,低頭吻著他的發頂,又將他臉捧起來,細細地撫慰一般地親-吻他的唇,之後才讓他靠在自己肩上打盹。
“沒事,你且放心,不該放過的人,我自然一個都不會放過。”季鴻眯著眼,話裡帶著寒意,隻是這寒意並不是衝著少年去的,他說罷輕輕拍打著少年的箭頭,耐心哄道,“睡罷,我守著你。”
餘錦年閉上眼睛,聽著車軲轆碾壓-在砂礫上的聲音,幾日來喧囂不止的心在季鴻的懷裡找到了安寧和靜謐,他似有似無地“嗯”了一聲,便安安靜靜不再說話了。
中午歇在一間茶棚裡,老板是對老夫妻,鍋盤簡陋,隻做些小本生意,一時間還被他們這陣仗給嚇癱了,一溜地跪在地上連連叩頭高呼大人。雖說在場幾個除卻餘錦年,確實都是權傾廟堂的“大人”,但這種荒郊野嶺,沒人願意擺這虛假無用的架子。
一群人當中沒有能夠料理膳食的人,老夫妻二人自然做不出這群貴家子弟們能入口的菜,餘錦年早就料到此事,因此一大早便爬起來做了一頓豐盛的菜肴,用食盒各個封裝起來,此時隻消拿出來放在土爐子上熱一熱便可以吃了。他做的都是些耐擱的菜,即便是冷菜重熱,也不至於太過於影響賣相。
連枝扶著彆彆扭扭的閔雪飛下來,挑了最近的桌椅坐下,他傷口還未徹底愈合,拿筷子的手一動,便能牽扯到肋骨,因此夾菜時輕微地有些顫-抖,常常是一筷子的菜最後總能掉下去一半。閔二公子順風順水慣了,這會兒連個筷子都使不好,麵前的桌上灑了好些菜絲,很是失禮。
閔雪飛麵色微窘,手裡夾著菜的筷子不知是抬是放,卻見臉前托過半張小餅,從他筷子間滑落下去的菜便掉在小餅上,被連枝卷一卷就放進了嘴-巴裡嚼。
隨隊伺候的有些是連枝的親信太監,見他如此,少不得要駭得嘴巴大張,活活撐成了個圓形——司宮台少監去撿彆人掉下來的菜吃!這話說出去誰能信!
連閔雪飛也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道:“你……”你了半天,也沒想出來自己究竟要說什麼,舌頭在嘴巴裡纏了好一會兒,到底是沒能說出來,隻低聲阻攔他道,“你彆吃這個,沾了我的筷子,去夾新的。”
連枝笑了笑,沒說話,但也確實沒再拿餅子去接了,而是放了個空茶碗在他臉前。閔雪飛終於鬆了口氣,默默地吃菜,但時不時地還扭頭去看旁邊的連枝,見他吃了一張小餅,並幾口素菜就閉上了嘴,心裡又想他飯量太小,竟然這麼幾口就飽了?想得多了,忽然驚醒——他飽不飽,關我何事!
可還真就關他事了。
因閔雪飛逞強,不叫彆人伺候,這一頓飯花了許多時間才解決。待他吃飽,剛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卻突然眼前一晃,一隻手自旁邊伸過來,拿去了他接菜的茶碗,竟就著盤子裡一點剩菜,一塊扒進肚子裡去了。
那雙濕潤殷紅的唇翕張開闔,閔雪飛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這是什麼嗜好。”
連枝低著臉,不肯多言,被閔雪飛盯久了才氣急敗壞地說:“就當是我的藥!”
閔雪飛更是困惑了,藥?什麼藥?
兩人沒能就這個問題深入探討下去,一是連枝彆過頭去誰也不理了,二是茶棚的土爐那邊傳來了陣陣奶香。眾人都忍不住被這陣香味吸引了視線,段明幾個親近的更是湊到近處去看。
土爐子上吊著一隻茶壺,那奶香味正是從茶爐裡散出來的,等生-乳-沸開,餘錦年揭開壺蓋,從兜子裡抓了一把茶葉丟進去,用筷子慢慢地攪動。沒多大會兒,奶香之外,又有了幾許茶香。眾人剛吃過飯菜,正是口中渴的時候,此時聞到這股奶茶香味,都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煮了半柱香,餘錦年又拈了兩塊糖放進去融化。
季鴻瞧他此舉,頓時腦袋一疼,後退半步——當年在信安縣一碗甜蛋羹的事還曆曆在目,至今不敢忘,如今他又突發奇想,弄出個甜奶茶來?
究竟是什麼人傳授的他這些莫名其妙的食譜?
傳統奶茶本就是北方來的吃食,因為北方奶多是新鮮羊奶,難免會有些膻味,為了掩蓋這股味道,北地人多會往裡丟大把的調味料和各類果仁,煮來的奶茶很是濃稠,且滋味豐厚。餘錦年並不是不知道這事,隻是給忘了,畢竟在他前世時,喝得最多的是珍珠奶茶。
想到這個,餘錦年又開始琢磨回去了能不能試著做些“珍珠”出來。
見他放糖,方才還躍躍欲試的好幾人又都縮了回去。
“都來一碗?”糖化後,餘錦年自己倒了一碗出來,喝得津津有味,連嘴唇上一圈都沾了奶漬,他伸出舌頭來舔過一遍,大呼痛快,又去飲第二碗。眾人踟躇半晌,到底還是沒有忍住誘-惑,接二連三地過去試飲,雖說口味有些奇特,但越喝越有滋味。
餘錦年舉著碗,哄季鴻也品了幾口。
連枝見狀,也過去盛了一碗回來,推給閔雪飛:“嘗嘗嗎?”
閔雪飛覺得,這個人太莫名其妙了,他為何要對自己這麼好?
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車隊很快便又整裝上路。
因為載了閔家二公子這麼個傷號,車子並不能行得太快,因此足足花了一整日的時間,至夜半時分才入了城門。因為車上幾人要麼是酈國公世子、要麼是國相之子,還有個宮中當紅的小權宦,守門將士不敢為難他們,立刻敞開半扇城門將他們放行。
越近京城時,路途越是坦蕩平整,閔雪飛元氣尚未恢複,本就精神不濟,且中途還胡思亂想好一陣,所以天色剛黑時就已經支撐不住,倒在車內睡著了。連枝側頭看著他,悄悄將他身子扳過來,讓他依在自己腿上舒舒服服地睡,就這樣低著頭看了他一路。
馬車慢悠悠地在京內街道上穿行,行至東十字街,季鴻的車便與他們分道揚鑣,去了金幽汀的方向,由於餘錦年和閔霽二人都睡得很熟,連枝便隔著馬車轎簾遠遠地朝季鴻打了招呼,並未出聲,接著就帶人護送閔霽回相府。
連枝食指輕輕地環著男人的耳廓,視線從溫柔漸漸變得眷戀,想讓車夫慢些、再慢些……他指骨貼在車壁上,到底是沒有敲下去,任由車馬平穩飛快地駛向相府,停在閔家大門前。
這些閔雪飛都渾然不知,他正陷在夢裡,不知怎的,就夢到了極小時候的事——
有多小呢,大概十歲左右。閔府家教嚴格,他雖然才十歲,就被嬤嬤們教導,說他已經是個小大人了,以後是不可以胡鬨的。日囑夜囑了好些日子,他終於被父親帶著,到宮裡去參加宮宴,彼時早春,天公不作美,他們前腳踏進了宮門,後腳就大雨滂沱。
這是他第一次進宮,心中不免激動忐忑,可越是如此就越是緊張,竟在大雨中與領路的內侍走散了。
宮城極大,他自己撐著傘,漫無目的地亂走。
閔雪飛皺了皺眉,突然想不起來自己最後究竟是怎麼回去的了,更不記得當時那把傘去了哪裡,因他回去後便發了一場高燒,病了一月才徹底好全,很多事情就那樣糊裡糊塗的記不清了。
怎麼就冷不丁的,夢見那麼久遠的事……
簾外,閔家的門房早就在這兒候著了,見車簾遲遲沒有被撩開,他也不敢上去造次,隻得垂著手等在下頭,小聲地喚兩聲:“二公子,到家了。”
到家了,多美好的字眼。
連枝眉眼低垂,仿佛沒有聽到外頭的聲音一般,隻呆滯地看著懷裡的男人,似要將他的骨骼、肌膚、血肉,將他身上的每一寸,每一根發絲,都一筆一劃地刻在心裡。他知道自己是沼澤裡的一灘爛泥,便是用再精美華麗的衣衫裝點,骨子裡也隻是肮臟罷了。
世人說的其實並沒有什麼錯,他們這些閹人,進了宮裡這攤汙泥池子,還有幾個是清白的。
而閔霽不同,他是天上的明珠,是眾星捧起的那顆皎潔明月。
雲泥之彆,莫過於此。
連枝無聲地彎了彎嘴角,熱穀行宮半月,已是自己能做到的極致了,再不收心,便是貪圖了。他正要抬手去搖閔霽,要將他喚醒,卻在手指落下的刹那間,心中沒來由的生出一股偏執,一種不甘願和不死心——既然以後再也不會有什麼交集,為何不趁他熟睡,偷點什麼,也好讓自己以後漫漫幾十年的昏暗生命中,能夠照進一星半點的月光。
隻偷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他昏了頭,被一腔不清不楚的熱血衝擊著頭腦,心中猶如雷鼓,慢慢地俯身下去。
眼見那一雙淡緋色的薄唇近在眼前,連枝心生膽怯,終究是沒有筆直地落下去,而是偏了半分,隻沾了一點點的嘴角。他顫-抖著,連呼吸也繚亂,心想著這就行了,這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秘密,是足夠自己回味一輩子的珍藏。這一輩子,閔雪飛也不會知道,自己曾偷走了他一個——
連枝轉過視線,眼前猝然冒出一對漆黑的瞳仁,他心下大驚,一瞬間腦子裡的熱血如它洶湧而來時一般,又裹挾著全身的溫度浩蕩而去,從發絲到腳趾的每一寸,都冷得如寒冬臘月般僵硬。理智回籠,他才體會到淒涼,整個人似垮了一般,心中反複質問自己,為什麼就忍不住,為什麼非要僭越?
連枝啊連枝,現在該怎麼辦!
閔雪飛乍一醒來,隻感覺嘴邊一熱,一時半會也沒反應過來到底是什麼,等清醒後明白了,還沒來得及說話,隻是簡簡單單地看了他一眼,這小權宦竟然雙眼一紅,將自己下唇咬得死死,幾乎要破皮出血。
“你——”
剛張了嘴,一個字兒都還沒吐全,連枝就猛地起身,甚至顧不及閔雪飛還躺在他的腿上,似犯了大禁的賊偷一般,捂著耳朵從他的馬車上落荒而逃。
閔雪飛磕了下巴,咬了舌頭,被某人掀翻在馬車的車板上,渾身疼得要命,仰頭倒看著簾外景致,視野裡那人頭下腳上,又似當年寰福宮一樣,踉踉蹌蹌地消失在街道深處,再也瞧不見了。
“我還沒說什麼,跑什麼啊……”閔雪飛頭暈腦脹地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