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龍須糖(2 / 2)

醫食無憂[穿越] 青骨逆 13652 字 8個月前

連雲生向後看了看,想問問掌事的意思,閔霽已率先邁下了台階:“管他們作甚!”連雲生糾結片刻,見他當真誰也不等,趕緊追了上去,落後半步,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後。

閔霽扭頭,看他淋得似個落湯雞,不由又皺起眉頭:“你在我後頭,怎麼給我引路?”

連雲生加快幾步,跑到前麵去,閔霽這才滿意,信步上前,將傘勻給他一半。

宮城很大,但即便是再繁複的巷道,也總有走到儘頭的時候,過了禦花園,迎麵便走來一隊奉命尋他的太監侍衛們,一見著他,立刻一聲一個“閔二公子”,嚇得驚慌失措。連雲生見狀便停了下來,任他被一群人圍住噓寒問暖,自己悄悄地退下去。

閔霽回過頭,好容易在綽綽人影中找見那個小太監,他忽然心血來潮,撥開人群小跑過去,問道:“你願意出宮嗎?”

“啊?”連雲生瞪著一雙漂亮的眼睛,不解地亂眨。

閔霽道:“我回頭向父親說一聲,肯定能將你討來。你在這裡也是被人打,以後你就到我家來,給我做書僮。”是有這樣的,權貴們家裡總有那麼幾個太監,以他們閔家的地位,討一個司苑局的小哭包,沒什麼難處。

可他都沒說完,連雲生眼睛裡又蒙上一層水霧,閔霽慌道:“你又哭什麼呀,你不喜歡做書僮?那你喜歡什麼,伺候花草行嗎,那你來做花僮也行……你、你彆哭……哎呀,我最煩彆人哭了!”

連雲生聽他這麼說,下一瞬就抿住了嘴-巴,但是淚還止不住,他隻能不停地拿手背去抹。

閔霽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把傘遞他手裡:“總之你等著罷,我再來接你。”

連雲生抱住了被他強塞進來的油絹小傘,暈暈乎乎地看他被人簇擁而去。沒多大會,雨停了,暮色降臨,斜空露出一抹墨藍星河,璀璨如珠。龍須糖在他手裡化開,黏成一團,他抬起掌心舔了舔,心裡小聲念道:“閔霽,閔霽。”果然是雨後初晴的意思呀。

隻是連雲生等啊等,等到閔霽成了閔雪飛,等到司苑局的伺花小童成了高高在上的司宮台少監。連雲生什麼也沒等到,隻等來寰福宮梅樹底下他一聲陌生的“小梅仙”;等來針鋒相對、狹路相逢,他指鼻痛罵的一句“閹人”。

絹黃傘折了舊,龍須糖生了黴。十幾個春去秋來,數百場雨雪停霽,雲生再難結海樓。

閔雪飛又回到多年前宮宴那晚,紛揚大雪,烈烈紅梅,他扣住一人的手,乘著酒氣,肩塌腰斜地靠在梅樹底下,問眼前那個手持花枝的梅仙叫什麼……一雙似曾相識的漂亮眸子,似潤非潤地眨著,那人張了張嘴,薄唇開闔,在臉前凝成一團濕盈盈的白霧。

他道:“連枝。”

梅落了,雪化成雨,水聲漉漉,牆角一朵小小的紫花屈弓著細弱的頸子,飄搖著盛開。閔雪飛忽覺手腳發僵,手裡的腕子莫名抽去,他起身去追,徑直撞進一團晃眼的白茫中。

陣陣微風拂麵而來,攪起無名的香氣。

他躺在拔步床上,對麵正掛著一柄油絹小傘。

連枝握著一把繡了蘭草的綢絲團扇,輕輕地在他枕邊打風,見他終於睜開眼,緊皺的眉頭才慢慢舒開,輕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氣,輕聲說道:“……你醒了。禦醫說你是煩勞過度,飲食不節,這才熱昏在浴桶裡頭。天未亮我便叫人去你府上,讓他們替你在朝上告了假,眼下正卯時,再睡會罷。我已叫人去備朝食了,過會兒睡醒起來了,吃一些再回去。”

過了片刻,他又道:“朝事雖忙,卻也不能罔顧餐飯。你傷勢才愈,正需潛心修養,用不著的小事,便叫下人去做,不必事事都親力親為……”

閔雪飛頭腦昏沉,看他唇瓣一張一合,但究竟說的是什麼卻聽不太清,夢裡雨聲還在,蓄成一池春水,零零落落的回憶如浮萍般漂浮其中,湊成一朵野花的模樣。連枝仍絮絮地說著些什麼,閔雪飛張開嘴,啞了會,叫道:“……連雲生。”

連枝一抖,打扇的手驀然停住。

閔雪飛感懷道:“連雲生,我想起來了。那年,我帶你看過燈。花朝宴,司苑局……我還答應了要接你回去。”

連枝像是隻被人剖了皮的鹿,冷颼颼光禿禿地扔在太陽底下暴曬,團扇的紅穗纏在他的指頭上,扭成個麻花。當年八歲的小哭包,如今已經身居高位,沒人敢再欺負他了。但那些年,成百上千的日夜,他就靠著一句虛無縹緲的連主人自己都不記得了的承諾,撥開層層幽魘,走至今天。

這是唯一一個曾給他留下吉光片羽的人,他抓住了就再不敢丟開。

閔雪飛道:“抱歉,我不是故意不來,我是……我是回去發了熱,病了十幾天,那會兒的很多事情記不住了。”

連枝笑了笑:“沒事。”

閔雪飛不知怎的,心裡生出巨大的愧疚,若他沒有承諾也就罷,可他答應了卻沒有兌現,成了給了他希望又將它親手挫滅的人。他又喚了一聲:“雲生……”

“馮簡說,雲生命薄,我八字輕,擔不住,所以改叫連枝。後來寰福宮裡你說,連枝連枝,連理共一枝,我又忽然很喜歡這個名字。”連枝頓了頓,繼續道,“不記得也挺好。你瞧,你若是知道我長大了是個會撥權弄術、顛倒是非的人,定然要失望,會後悔接我回去了。”

閔雪飛不知道該怎麼說,隻是往他腰間看了看:“你病好了。”

他說的是易驚易嚇的那個毛病,連枝舒然展眉,像提及一件久遠的舊事,平淡地說:“人大了,小恐小嚇再驚不著我,自然好了。”

人得平安庇護,再不受風雨飄搖,無驚無恐,這算好;隻身零落,心弦條條緊繃,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大浪淘沙之後再不會輕易受嚇,這也算是好。但顯然,連枝絕不會是前者。四方城中數以萬計的太監宮女,都是這浪中殘萍,倘若不能隨波而行,攀至巔-峰,便隻能被風雨吞噬,嫋作一縷冤魂。

連枝站起來,從衣架上將連夜洗好又烘乾的衣裳遞給他,借故離去:“你若是睡不著了就起來罷,我去看看朝食好了沒有。”

閔雪飛兀自起身穿衣,手腳虛晃地下了床,到了他桌前,撞翻了架上一匣舊簿,稀裡嘩啦地落下些發黃的多年話本。他一冊冊地收拾,夾頁裡窸窣掉下幾片殘頁,撿起來正要夾回去,卻見在那一角頁片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他不由翻著看了下去,多是些夢囈般的呢喃癡語,還有幾張約莫是從什麼折子上撕下來的參他的諫書,和七七八八暗中調查他的信箋。

早些年他初入朝堂時,行事不羈,還沒學會如何陰奉陽違、圓滑世故,年少輕狂,不知收斂,得罪了不少人,是故那些年參他的本子隻多不少,如今想來,也隻當是個笑談。

翻到最後,是一份經年的供狀,翰林學士萬芮,親筆控他結黨營私、僭越專擅……莫大的罪名,扣在旁人頭上隻是個臭不可聞的屎盆子,但若扣在閔雪飛頭上,不管天子當下信沒信,都會成為懸在相府脖頸上的一把刀。

但他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更沒因此而遭殃,那就隻有一種可能,有人將這事攔下來了。不止這一件,還有許多件,那些閔雪飛奔波過的事,當時不覺,如今細細想來,許多事都太過於順利了,好似有神來之手在為他推波助瀾一般。

“閔大人,吃些東西——”連枝推門而入,見他手裡捧著那匣子,登時愣住,忙放下食盤,三兩步接過木匣胡亂整理好掖進書架的縫隙裡。

閔雪飛走過去,從背後將他堵住,環在書架前,沉沉道:“連枝。”

連枝咽了聲唾沫,他知道閔雪飛與萬芮是好友,就以為他是要翻萬芮那件事的舊賬,於是閉著眼飛快道:“他是受了冤,但他也未必是你以為的那樣清白。他怕死怕得要命,才被關,連大刑都沒上,就真真假假供了一大堆!你自以為是,跟人家掏心掏肺,卻不知道人家早在牢裡就把你折進去了!更何況馮簡就是要他死,還巴不得多拉扯幾個人陪他一起死,你讓我幫,你讓我怎麼幫?我幫了他,就是害了你!”

“不是萬芮。”閔雪飛道,“其他的。你這些年是不是都在幫我?”

連枝不說話。

“那萬芮怕死,你怕不怕死?”閔雪飛驟然提起嗓音,“你知不知道你做的那些,是欺君罔上,是貪瀆僭越!你幫這個幫那個,到時候誰能救你?!你指望讓一個連你名字都記不起來的閔霽去救你嗎?”

“……”

閔雪飛抬了抬手,覺得嗓子眼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又乾又疼:“……為著什麼?就因為我曾經答應你要帶你出去?結果我都不記得你,明明罵你罵得——”

“不是,不是……”連枝將額頭抵在木架上,悶聲道,“當年我爹下獄,諸人皆避之不及,唯恐招致禍端,是相爺為我父親走動,替我連家百十口人求得了一線生機。而你,又總在我最難的時候替我解圍解難,是誠心也好、信手也罷。我記閔大人的恩情,也記你的恩情,這份恩,無論如何還,我都認。”

“也許那些對你來說,都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但對我,對連家,卻已經是頂天的大事了。你們是我們救苦救難的菩薩。”壓-在心底的話被一口氣說出來,像是一隻灌滿的瓶子驟然失去了他肚子裡沉甸甸的泥水,一時間太過於輕盈,讓他整個人都軟了下去,他低聲呢喃,“……是我的菩薩。”

閔雪飛情不自禁將連枝撥過來,像撥那隻彎了脖子的紫花,摸到臉頰,軟綿綿的,像是捏上了一團發好的白麵,濕漉漉一手的水。屋裡隔夜的殘香,仍舊甜得發膩。他拇指在連枝單薄發青的眼睛底下揩摩著,看那雙羽毛似的睫在自己掌下瑟瑟顫栗。此刻,自己麵前的不是那個如日中天的權宦了,而依然是當年司苑局門前抱花折辮的小太監。

將這十幾個春秋的真麵目揭開,閔雪飛發現,這位誰也欺負不了的連少監好像一直被自己狠狠欺負著,以至於他總在自己麵前露出哭相,寰福宮裡是、馬車上是、眼下更如是,他蕭瑟著似一株亟待被人好好安放的花枝。

閔雪飛心道:壞了,他沒折在萬芮的供詞下,要折在這大哭包的淚珠裡頭。

隻是回過神來,人已經湊上去了,似夢裡那般含-住了他的唇-瓣,以舌尖輕柔撥弄。

連枝手足無措地大睜著那雙桃花眼,他一輩子都不敢肖想的東西,一輩子都沒指望的溫言相待,竟真切發生在眼前。這一切都太突然,讓他來不及設想任何的準備和退路。馬車上那一個偷吻,已經耗費光了他此生所有的勇氣,他原本的計劃是再也不與閔雪飛有任何牽扯的,以至於如今一條陌生的舌頭在自己唇齒間肆意攪弄風雲,他卻做不出任何的反應。

是嚇呆了,腦子裡空白一片,隨後便自覺小腹一熱——那十年未曾體會過的感覺又來了。

連枝霍地將他推開,一個背身貼到牆麵上,將臉埋了起來,自耳根往下紅得要滴血。

閔雪飛恍惚倒退幾步,好半天才意識到他到底是怎麼。他似個沒談過情說過愛的愣頭青,搖搖晃晃沒有眼色地黏了上去,撩起衣擺往他底下探。連枝夾著腿,伸手拽他,沒拽住,當即就想給自己刨個坑,兩眼一閉厥死過去。閔雪飛二傻子似的揉了下,小聲道:“沒事,就漏了幾滴。你怎麼、怎麼這個也害怕……”

他彎腰撿起床底下的瓷虎子,要他撒出來。連枝支支吾吾地說“臟”。

“熱穀行宮你伺候我的時候,怎麼不說臟。”閔雪飛將他一掐,複又在他耳廓上咬了一下,這小權宦便身子一抖,腿軟腰軟地倚進背後男人的懷裡,隨即瓷虎子裡控製不住地響起一串淅瀝聲。

閔雪飛略驚訝道:“這可還行,以後……”

連枝濕蒙著眼睛,悶著氣扭頭看他。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罷。

閔雪飛替他拽上褲腰,聽見連枝一聲輕輕的痛哼,這才想起來他還是個背傷未愈的傷患,於是趕緊放人趴到床榻內,自己怔怔地坐在先前連枝坐了一-夜的矮凳上,糊裡糊塗地與他分吃一碗肉絲羹。

直到日偏西斜,他走出司宮台,邁出宮門,遊魂似的彷徨在大街上,嘴裡還殘留著連枝口中淡淡的藥腥味,手中還餘留著那小權宦腰肉的細膩手感。他才猛然間意識到自己乾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他閔雪飛,進了趟宮、吵了場架、發了回夢,一覺醒來……竟真成了個閹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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