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龍須糖(1 / 2)

醫食無憂[穿越] 青骨逆 13652 字 4個月前

第一三九章龍須糖

雨是早春的油雨, 淅淅瀝瀝,連綿不絕, 料峭寒風裹進人的袖袍, 再沿著褲管滑出來, 將人身上唯一一點暖意篩去。皇城中霧氣彌漫,腳下光滑的青石磚在綿雨中折著晶亮的水光, 雨絲在高高的宮牆瓦簷下連成串串珠簾,牆麵朱漆斑駁, 雨痕淋漓。

一把油絹小傘在風雨中瑟瑟獨行,絹上斜繪一支栩栩如生的紅梅, 浸了水氣, 似要開出傘麵似的, 朵朵梅瓣呼之欲出。傘麵微微揚起,底下是一個麵如冠玉的小小少年, 披著對花開氅,腰間環佩玉石叮咚脆響, 他卻皺著眉頭徘徊在深深宮苑之間,走至一處宮門下, 抬頭瞧了瞧。

分明稚氣未褪,卻故作成熟, 小嘴抿成一條直線。

這是他第一次進宮,本是來參加宮宴的, 他還為此寢食不安好些日子, 緊張得愁眉不展, 誰想一進宮與父親分開沒多久,便在大雨中與引路的太監走散。這事既怪那太監玩忽職守,也怪閔霽耐心不足,自己擅自走動,總之結果是,他在這偌大而陌生的皇城裡……迷路了。

宮苑深深,每一條路都似曾相識,隻是頭頂道道宮門匾額上的字兒不同而已。

眼下宮宴快開,諸多雜事亟需忙碌,凡是皮緊穩當的都被調去乾活,剩下些低等太監們也都在諸部各司其職,生怕出來衝撞了那些貴人。閔霽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卻又不肯認輸,旦見一道分岔的宮門便邁進去瞧瞧,走了幾步見不對再倒回來。但他卻不知自己越走越偏,莫說是人了,連牆內宮苑都透著久無人居的森森寒氣。

薄暮四合,煙雨迷蒙,空氣裡有了些泥土的味道,他兩隻小靴俱已踩濕,冰涼涼地裹在小腿上,想及自己第一次進宮就成了這幅狼狽模樣,便不由煩惱幾分。正悶頭快步走著,忽見牆邊多了一盆小花,不知是什麼人放的,淡紫色的花蕾在雨中煢煢孑立,細綠的嫩頸彎垂著,眼見要被風雨吹散,瑟縮地搖晃。

閔霽蹲下看了會,把傘移過去,那紫色小花又生出了力氣,頑強地挺了起來。

傘一移開,那花兒又塌下去,反反複複多次,仍是倔強地撐著它那朵即將開放的無名花蕾,閔霽伸出一根手指,似要將它掐下來,但指尖在那花萼下停留少許,轉念挑起了那沉重彎曲的花莖,咕噥道:“一朵小野花罷了,能開多久。”

過不了幾時,宮中百花競放,玫瑰牡丹之流尚且不為人所珍惜,更何況這樣一盆不嬌不貴的小花呢,怕是要被埋沒在這浩浩宮牆之中,化作一抔春泥。

他窩在這兒賞花,聽見麵前的宮牆內傳來幾聲咒罵,在蕭蕭春雨中透出幾分刻薄,緊接著便見一人從手邊門內被丟了出來,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腦袋磕在那雕了鵪鶉麥穗的門墩兒上,瞬間就流了一串血珠下來。

那是個穿灰藍褂子的小太監,身形瘦窄,小衫套在他身上也長了一截。雨越下越大,他也不知那小太監哭了沒有,隻是看他捂著腦袋爬了起來,跪在地上挨罰。將他扔出來的應是個掌事,顴骨極高,一臉的刻薄相,手中握著三尺長的木杖,狠狠地打在那小太監身上。

“一個罪臣之子,進了宮,少了那二兩肉,就是下賤的奴才!還當自己是主子呢?”說完,周遭圍觀的太監們俱嗬嗬發笑,那木杖很沉,掌事太監揮得手酸,便丟給旁人,卷了袖子氣嗬道,“今兒個他打碎隻花盆,明兒個就能打碎陛下的龍盞!那還了得?”

有人笑嘻嘻地應和道:“那可不是!”

掌事太監頤指氣使道:“給我打!”

話是這麼說,可要真因為他打碎隻花盆,就說他將來必定打碎陛下的龍盞,那便是誇大其詞、借題發揮了,閔霽轉頭看去,見那被罰的小太監戰栗著脊背,伏在雨地裡也不吭聲,反叫那些人更加囂張。其中一個走下來,將他一腳踹翻,伸手就往那少年襠間摸去。

小太監驚恐地夾了腿往後退,卻也被他摸著了,將手在鼻下嗅了嗅,惡毒地笑道:“喲你們快瞧,小少爺又嚇尿褲子了!”眾人哄堂大笑,那太監見那小東西躲閃,一腳踩住了他的褂子,另一隻腳踢了踢他的肩頭,眯著眼道,“小少爺,你喚我們一聲爹,我們就給你換褲子。”

“不是、我不是……”小太監欲駁,可那些人哪裡容他說話,將他提起來就打。

一個還是兩個花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身份的倒錯,是他曾經是那高高在上的“主子”,如今落了難,一夜之間就成了和他們一樣的“奴才”。無緣無故,無冤無仇,就是看他不順眼,便把他當做撒氣的對象,仿佛如此貶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八歲孩子,便能體現出自己的高貴來。

大大的雕花門擋攔住了閔霽的身形,所以他站起來時,那些太監正玩得開心,竟一時之間沒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直到他撐著傘走過去,道了聲“住手”。

一個孩子,去救另一個孩子。領頭太監正要嗬斥他是什麼東西,低頭見他腰間環佩,刻著禦賜的閔字,頸間瓔珞更是華貴奪目,當即嚇破了膽,點頭哈腰。有人不識,問他是哪個,得知是閔相家的公子,也都戰戰兢兢不敢再言。

閔相是朝中肱骨,如日中天,便是天子也要禮讓三分,屈身相迎。閔家嫡子更是一應恩遇幾與皇子一般,除非他們是真膽大包天不長眼,否則誰敢去觸閔相的黴頭。

閔霽抬頭看了看,見匾額上寫的是“司苑局”,管花草的地方,是浣衣局開外最讓人瞧不上的地方。他自小就崇拜季家那個行事豪爽的二哥,也畫皮似的學了一身回來,最是看不慣這些假借聲勢的下作人,且又年紀幼,頗有些不管不顧的勇氣,張口便道:“方才打他的,打了多少,自己掌嘴多少。”

小小年紀,聲音不大,卻已有了幾分權貴的味道。

不多時,司苑局內就響起此起彼伏的巴掌聲。

小太監趴在地上,不是不想起來,是起不來,耳朵裡嗡嗡的也聽不清彆人都在說什麼了,隻覺得頭頂的雨似乎停了,便睜開眼去瞧。腦袋上多了一把娟黃-色的梅花傘,又順著握傘的手,看到了那個持傘的人——他一瞬間愣住,怔怔地仰頭望著,額發上的水流進嘴裡,涼涼的咽進喉嚨,竟覺得有些噎。

……他認得閔霽。

那是在一場私宴上,他躲在父親身後,膽怯地遠遠看眾人觥籌交錯。閔霽正是那時候進來的,從正門,跟在閔相身邊,才入座不多時,身邊就聚集了一群同樣光風霽月的小公子們。那是京中最華貴的一群小少爺,尤是如此,閔霽在其中也足夠卓爾不群。

父親帶他過去拜謁,他卻連一句恭賀話都說不好,諸公子們笑話他沒見過世麵,將他赧得無地自容。倒是閔霽從座上跳下來,懷裡摸了塊糖,往他嘴-巴裡一塞,將他往身邊拽了拽,道:“走,去看燈!”

一整個晚上,他緊跟著閔霽東奔西跑,燈好看、點心好吃,糖更是甜,都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他跑得氣喘籲籲,又見閔霽撿了一根木枝,舞了幾下才學的劍法。他什麼都不會,連讚美都不如人家說的好聽,但他很高興,好像是第一次體會到了京城的繁華和有趣。

也是第一次記住,霽,是雨後初晴的意思。

隻是宴上人那樣多,閔霽自始至終都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如今不記得了也是正常。

……

閔霽彎腰去拉他,問他能不能起來。

本是不能的,可他深吸一口氣,一下子就兔子似的蹦了起來,一頭撞在那還未來得及撤去的傘沿上。也不知他是哪裡來的力氣,這一撞,震得閔霽小臂發麻,連傘骨也歪去了一條。

“做什麼這麼用力?”閔霽可惜了一聲,拿手撥了撥那傘骨,這才低頭去看麵前這個滿臉血花的小太監。那醜得實在是看不下去,發絲整個黏在臉上,血呼啦嚓的,他“嘖”了下,從懷裡掏出個素帕:“臟死了,擦擦。”

小太監不肯接,閔霽直接用雨淋濕了帕子,將人拽過來就朝他臉上糊抹幾把,好容易看出幾分真容,卻發現是個極漂亮的少年,與季家那個雪團子還不一樣,這個漂亮中還有點怯赧,脖子軟得像是抬不起來,讓閔霽不禁想到了牆角那盆瘦弱的小紫花。

那群太監們掌完了嘴,得知他是迷路,立刻恭恭敬敬請他進去避雨,接著便趕緊派人去前頭宮宴處叫人來接這尊小佛。閔霽往裡邁,走到半截一回頭,發現那挨打的小太監不見了,他怕是又被人背著拉去教訓,立刻走到宮門處瞧,卻見那小太監抱著那盆紫花,靜靜地坐在門檻上,反手將那一綹鬆下來的發絲編做個小辮,纏到頭上。

“你怎麼不進去?”閔霽看他給自己編完,才出聲問道。

小太監被嚇了一跳,霍地眨著眼抬頭看他,似是沒想到他會突然轉回來。爾後又低下頭揪起衣角,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他不喜歡這裡,害怕這裡,所以寧願在外頭多淋一會雨,也不想進去和那些人待在一起,憋了半天,他吞吞吐吐道:“我……我給花兒澆澆水……”

才進宮,還沒學會逢人就自稱奴才。

“這花是你的?”他點頭輕輕地嗯一聲,閔霽發笑,也走回來,“那我陪你罷。”

兩個少年並肩坐在門前,瓦簷替他們遮去了雨水,閔霽比他大一些,世家子弟懂事皆早,方才又聽那些司苑局太監說他是罪臣之子,心裡就對他身世有了些感懷。看他擺弄了一會兒花草,又想還真是什麼樣的人養什麼樣的花,於是轉頭問他叫什麼。

小太監的手指停在一片薄薄的嫩葉上,愣了會,才極小聲道:“連……雲生。”

“連雲生。”閔霽重複一遍,“雲生結海樓的雲生?”

小太監依然是眨眼,然後嗯一聲。

起風了,閔霽看他抖了肩,便把身上的對花氅衣解下來,隨手往連雲生身上一扔,帶著熱乎氣的春氅瞬間就將一股溫暖送到了連雲生的體內。小太監是真的冷了,裹著氅衣也不吭聲,更不敢扭頭去看閔霽,好像自己是一團可有可無的霧氣。

兩人無言,片刻,突然身旁響亮的一聲“——阿嚏!”

連雲生便覺下-身一熱,他當即驚慌地用雙手扯住自己的衣擺,使勁地往下拽,兩腿夾得死緊,動也不敢動,脖子更是羞慚地要埋進地裡去。

閔霽搓著鼻子,轉頭看他這幅狼狽樣,想起之前太監們嘲笑他尿褲子的事,不由驚詫道:“你又……”

小少年瞬間紅了眼睛,一連聲地後躲,想起來可又怕起來以後更加難看,臉上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閔霽看他抖得厲害,伸手去碰對方。他再裝穩重,年紀也是擺在那裡,不太會安慰人,更何況是這種情況,糾結半晌,隻能哄說:“你彆、彆哭,我不嫌你。”

哄好了,又好奇地問:“怎麼會這樣……”

“……”連雲生抽泣著看他,又悶下頭。因為是閔霽問的,他雖然覺得難堪,卻也諾諾地說了:“我、我不知道,淨過身就這樣了,掌事的說是切完沒養好的緣故,留了遺症,一受嚇就容易尿……因為這個,去不了其他地方,隻能到這兒來伺候花草。”

閔霽不知疾苦,更不知道還能有這樣的事,忽然之間也無言以對,更是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問,這下好了,小哭包又要哭了。他在袖子裡亂摸,摸出顆龍須糖,剝了油紙塞他手裡:“沒事。我聽人說也有這樣的,長大以後就好了。”

連雲生當即止住了哭,怔怔地看著他,問“真的嗎”?

什麼真的假的,閔霽上哪裡知道太監的事,就是看他哭得傷心,想哄哄他,隨口編了一句罷了。可被這小太監這麼真情實感地盯看,閔霽又覺得心虛,好像自己騙了人家似的,但又不忍心說是假的,隻好乾巴巴地吞下這苦果:“嗯,真的,肯定能好。”

這小太監也是傻,說什麼信什麼,明明臉上還掛著淚,轉瞬卻又笑了。

閔霽接連又幾聲噴嚏,不自覺打了一個冷戰,陪著連雲生在這門檻上坐了這會兒,半邊身子都被雨潲濕了,此刻兩條腿似浸在冰窖裡一般,又冷又硬,靴子裡更是泡滿了水,恨不能立刻鑽到爐子裡去烤一烤。他實在坐不住了,又不好意思說自己害冷,遂起身跺了跺腳說:“我父親定在找我了,我該走了。你知不知道路?”

連雲生忙站起來,抱著他那同他一樣傻的花兒:“我……我知道。”

閔霽撐開傘道:“那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