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鴻臉色一沉,冷哼一聲拂袖而過,將那二人嚇得一愣,嘴都未闔上。
進了庫房大院,果見一年輕醫吏正指揮著三五衙役在歸整藥類,這些藥材封在箱內,由夏京至滁南長途跋涉,亟需全部收拾出來晾著,有些應陰乾,有些應曝曬,更有些需得存放在高處通風之地方可。眼見著人手不夠用了,那少年將一袋蒼術均勻鋪曬在笸籮裡,爾後又取了木梯架在牆邊,準備親自將一些串好的藥材懸在房梁之下。
“那白茯苓很是怕潮,怎的能將它放在那般陰潮的牆角!”小醫吏一腳踩在木梯上,還忙著眼觀八方,看到一個衙役端著一筐白-粉塊往後頭走,忙叫他道,“唉,等會兒,你現在拿的那是葛根,不是茯苓。我不是都貼了紙條麼,怎的還會拿錯,你——”
他說著驀然一靜,幾個衙役已被他念叨得耳內生繭,乍然沒動靜了還挺奇怪,便回頭去看——就見那羅裡吧嗦的小醫吏正與不知何時出現的季大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
年久失修的木梯吱嘎一聲,上頭少年一晃,季鴻本能伸出手緊握住木梯一側,他原本還有不少話要說,當下卻隻是眉間深鎖,手背上緊張得青筋繃起,仰頭斥他:“這般爬上爬下,摔了如何是好!下來。”
餘錦年盯著他的臉,半天沒說話,過了片刻回過神來,先下意識摸了摸遮臉的白巾,確認這物什還在,便壯了膽子跋扈道:“我愛爬上就爬上,愛爬下就爬下。季大人公務繁忙,連寫封小信的功夫都沒有,還有閒心管得了我這沒品小官兒究竟是爬上還是爬下?”
聽他嗓音有些沙啞,身形更是不如自己走前那般圓潤,季鴻本因他不告而來有些生氣,見他這幅模樣,心房又禁不住地塌陷下來,爛成一盤散沙。他到底是在記恨自己食言,多日未給他寄信這事,季鴻歎了口氣,一手握住木梯,另手抬起去接,溫聲道:“好了,莫讓我擔心。下來。”
“……”餘錦年扭過頭去不看他,心裡憋著一股氣。
那木梯吱吱呀呀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季鴻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將他拎著後領從梯上摘下來,餘錦年驚呼一聲,便被季鴻頭朝下倒扛在肩頭。倒也不是他故意要這麼扛著,隻是這樣更省力氣。
一眾衙役和才進院的醫吏都看愣了眼,一個個都目瞪口呆,忘了自己本要去乾什麼,直瞧著他們二人互相掙扯著朝院外走去。
“撒謊精,說話不算話!”餘錦年氣得在男人後背用力錘了一拳,吵吵嚷嚷罵了一路。
季鴻吃痛,悶哼一聲,低聲道:“你再動我就抱不住你了。”
餘錦年在白巾內扁了扁嘴-巴,終於老實下來。
自離京以來,他隻念著要快快去滁南府,在旁的醫吏都唉聲歎氣的時候,唯有他每天掰著手指頭數還有幾天才能到。沒見時還好,有一口氣支撐著,如今見到這人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麵前,這口氣卸去之後,心裡的委屈才翻上來,似怒漲的潮汐一般,讓他迅速紅了眼角。
他將自己的手貼上去,貼住那個他日日夜夜念了月餘的後背上,摸到指下鮮活的溫度。
季鴻將他扛回自己的住處,一間緊挨著府衙不遠的很小的院落,院中一張桌椅,鋪著滁南府周的地形圖,桌旁有三杯兩盞殘茶,想來之前不久還在與人商議公務。踹開了門,將背上少年放在唯一一張榻上,正要與他好好理論理論隨隊南下的事,卻見他盯著自己看,露在外麵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
他心下一動,單膝上榻,將蒙在少年臉上的白巾摘去,托住對方頸後,稍稍低頭吻住了。
那雙唇微有些乾燥,但很快就被少年的唇舌所濡濕,餘錦年半張開唇縫,勾住了正朝自己這邊試探的舌尖,含在口中慢慢地吮咬著。院外有人敲門,季鴻沒應,隻專心致誌地將懷裡的人收拾妥帖,用舌麵上每一簇細小的味蕾與他交織,以津液的交互訴說著這段日子以來彼此的思念。
那敲門的人很快就退去了,餘錦年抬起手來,輕輕地撫著男人的耳緣,看他眼下左半邊側臉有一條指長的細痕,才結上新鮮的軟疤,看著還是鮮紅的,在男人白皙的臉上仿若美玉生瑕。他心疼道:“這是怎麼弄的。”
季鴻笑了笑,覆住他的手背:“沒什麼大礙,前幾日有流民□□,險些傷了皇子,我隻是替皇子擋了一下。”
餘錦年氣道:“什麼叫擋了一下,再稍偏些就刺到了眼睛!”
季鴻仍是望著他,滿目都是溫柔至極的笑意,就連看他生悶氣的模樣都會覺得心裡甜滋滋的。餘錦年被他看得沒了骨氣,雖然心裡想他想得緊,可麵上還有些傲嬌,不肯先低頭就範。於是季鴻先彎了腰,將他攬進懷中,貼著發際親了親,主動承錯道:“知道錯了,下次會小心一些。”
餘錦年側枕在他膝上,雖然麵朝外,手裡卻攥住了季鴻的一片衣角,是生怕他會突然離去。路上奔波的日日夜夜,他不知多少次夢到季鴻身染重疾,夢到他背對著自己要獨自遠行,如此一夜醒來,心中隻留下巨大的不安和惶恐。
季鴻安撫地拍著他的肩頭,輕聲問道:“你這樣跟來了,府上誰在照看。”
“是蘇亭。”餘錦年一一答了,金幽汀如今對他來說就是他的家,他自然是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才敢孤注一擲隨隊南下,“那小子醫術大有長進,生意上的事也做得愈加順手,我便將家裡都托付給他了。他雖然於醫術上還有些稚嫩,但眼下有京中諸多名醫坐鎮,他又將防病治病的法子教給了他,如今強壓之下,他未必不能獨當一麵。”
季鴻倒是沒想到蘇亭會這般出色,他轉而又想到了金幽汀裡的其他人:“孩子們如何了?”
“孩子們……”餘錦年慢吞吞地說著,仿佛舌頭有些沉重,嘴也愈發地張不開了,像是有千斤重,“穗穗和阿春都護送著去塗城了,清歡也跟著。塗城地處西北,天氣乾燥,尚未發疫。想來總比待在京中安全……”
“塗城確實是個好去處,聽聞那兒有座仙山,山上奇花異草、鮮果靈姝,無奇不有。此番平疫之後,我們不妨也去塗城遊曆賞玩幾日,沿途經岱州,還能賞花海林景,可好……錦年?”季鴻問罷,卻無人應答。他低頭奇怪地看去,卻發現這少年竟毫無預兆地閉上眼睛,枕在自己膝上沉沉睡過去了。
這說話間也不過頃刻功夫,他就睡得這樣熟。又想想以他的性子,京中發了疫難,他既是大夫,必定難以袖手旁觀,先前那兩名醫吏也說,三餘樓的餘小神醫活人無數,想來定是不眠不休地忙碌,怕是連個正經的囫圇覺都沒睡好過。
如今京中大疫未除,他就馬不停蹄地奔波千裡,來到最為嚴重的疫區滁南府——可知他這段時日該是如何腳不沾地,若不是真的累壞了,又如何能在須臾之間陷入昏睡。
季鴻極輕地歎了口氣,實在不忍將他叫醒,隻好伸出手小心攬著他,防止他翻滾下去,並甘之如飴地做起個肉枕。而餘錦年也終於能夠緩下心防,沉浸在一襲久違的溫柔鄉之中,嗅著鼻息間熟悉的衣香味道,睡了足一個多時辰。
看似平靜如水、無波無瀾。
隻是二人心中都明知,待這一場相聚的繾綣美夢過後,他們將要共同麵對的,是一座滿目瘡痍、哀嚎遍野的疫城,是大夏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場的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