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醫司的那些醫吏本就是出身世家,自恃清高,更是一臉的不耐煩,很不把這些江湖遊醫放在眼中,隻自顧自地聚在一旁說話。
陳陽與少年頷首示意,清了清嗓,與眾人道:“想必各位先生心中應知此疫之重。今日禦醫司請大家來,不為彆的,正是為了商討大疫的救治之法。如今城中已病亡無數,周遭鄉縣更不知死傷幾何,以至病者痛不欲生,親者肝腸寸斷。諸位都是遠近聞名的杏林名手,不知對此疫可有何良方?”
眾人交談之聲漸收,互相推諉觀望。
一位中年人起身歎道:“古往今來,凡大疫必死傷無數,我大夏立朝以來,更是從未發生過此等惡疫。便是醫經典籍之中,對此疫的記載也隻是寥寥二三次,死者數萬不止,救治之法更是語焉不詳……我等也隻能是依證診治罷了。”
諸位紛紛點頭稱是,不時唉聲歎氣。
尤青柏道:“據聞京中三餘樓活者甚多,如今先生又將這三餘樓開至滁南……可是餘先生有何救疫的靈丹妙藥?”
“大疫無情,我能有何靈丹妙藥,”餘錦年搖搖頭,“隻是略知道一些急救和防治之術,隨機應變而已。”
尤青柏聽得眼前一亮,繼續追問下去:“請先生賜教。”
餘錦年道:“那我便直說了。此病的確是百年難遇的大疫,而且易在防難在治。防之一字,必須落實到每一戶、每一家、每一名百姓的頭上,並由禦醫司下派醫徒藥僮,監督到每一家醫館醫堂甚至食肆酒館,並在每一處街心巷口張貼告示,並命人每日宣講,無論有多麻煩、多大費周章,此事都必須嚴格執行。否則疫氣擴散,南北諸城必將死傷過半。”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醫捋著長須,反問道:“小先生說來容易,隻是疫之一氣無形無色,霍亂一毒更是由暑濕而生,無跡無蹤。病者心腹卒痛,吐利並作,甚則轉筋,入腹即死。敢問這位小先生,究竟該如何防?”
此時醫者尚且認為所有疫病皆是濁氣入體所致,此種說法與醫理來說並無不妥,隻是受製於時代,從發病原理上來講到底還是有些不足。
餘錦年解釋道:“大疫之濁氣究其根本並非是氣,乃是水。古往今來,凡有大澇,必有大疫,即說明疫之源頭是洪澇而來的汙水。濁水被百姓所食,水中之毒由此入體,致腹瀉、嘔吐,這些穢物不經處理,隨意泄至田地、河流當中,疫毒便會汙染田地中的瓜果蔬菜,會繼而感染更多的百姓。又或者這穢物不經意間被其他人所觸,間接食入腹中,也會導致傳染。”
聽著頗有幾分道理,陳禦醫問:“那依小先生之見,該如何辦?”
“當務之急,是要宣講,告訴所有人不食生水,不吃未煮熟的蔬果,飯前便後必須洗淨雙手,凡是家中有患病者皆要如實上報,以便分隔診治。城中所有醫堂不應以疫病為由拒診,不能放任任何一個可能患病的災民在城中隨意走動,更不能隨意傾倒穢物。同時拆撤過於簡陋的醫棚,將其中病人挪至此處,並在城中增設淨水發放處。”
有人第一個不同意:“你這樓中如何容得下那麼多的病人?”
餘錦年道:“一個三餘樓容不下,那便兩個,兩個不夠那便三個!隻有將所有的病人都納於我們的統轄之下,此病才能得到控製。我也並非是要與諸位商議此法是否可行,而是要告知各位,明日起,我三餘樓便開始接診,所有病人自住進來那日起,直至痊愈,才能從我樓中走出,直到我樓中住滿為止。諸位當中若有信餘某的,願意留下的,餘某自然歡迎,若是對餘某的診治之法持疑,大可離去。”
“這……”
餘錦年:“我知各位先生所承醫脈不同,治法自然迥異,但隻要見有療效,餘某並不乾涉。隻有一條,凡在我樓中,必須按我的規矩來辦。”
“我樓中包括後院彆間,如今共房四十二間,輕者二人一間,重者獨自一間,總可納病人六十有餘。每五間配兩名護士,負責日常病者的雜事料理。每三間安排一位主治醫士,全權負責病者的診治。”
“……”眾人聽得一愣,一時間竟都不知該作何言論。
聽他所說,似是要讓病人住在這樓中,直至病愈?
餘錦年卻並不理會他們的驚訝,繼續陳述道:“所有醫士和護士兩班倒,十二個時辰日夜輪值。每日的辰時和酉時交接輪班,以使輪值者能夠通曉當日或當晚患者的病情;巳時和戌時則由禦醫司陳大人統領進行查房。每十日,樓中所有大夫參與一次病情總結會談,分析當下疫情形勢,製定接下來的診治方向。此外……”
他轉了個身,似要找什麼東西,季鴻已當先一步,將一張用薄木板和紙張製成的簿子遞給他,餘錦年朝他笑了下,接過東西展示給眾人看,朗聲說道:“此乃病案簿,每個病人著一冊,並由輪值醫士記錄,當日所用何藥、所施何針,病況如何變化,事無巨細,都需一一記述,直至病人病亡或者痊愈離開,而此病案則封存入檔,以便之後查看彙總。”
說到此,就算是見多識廣的陳禦醫也聽得目瞪口呆,這記錄病案一事並不難,宮中為保謹慎安全,便是如此行事,隻是每人一冊、每日記錄,卻顯得過於繁瑣了,宮中貴人們尚且未做到此種地步啊。至於那每日兩次的“查房”,和每間配備的“護士”,更是聞所未聞,十分新奇。
但此法若是能行,那麼此疫平後,這些記載了大量醫例的案述,對後世醫者來說將是一筆寶貴的財富。後世再發疫情,將有例可循,有案可蹤,有法可依,有前鑒可避,實乃一樁功德無量的大好事!
陳陽片刻之間難以評價這少年所言究竟是對是錯,畢竟古往今來他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人。他轉頭向季鴻看去,卻見這位季大人鎮定自若,滿眼皆是欣賞,仿佛對這少年的驚奇言論早已習以為常。
餘錦年收起病案簿子,慢慢說:“我知諸位對我所言有所疑慮,但特殊之時須行特殊之法,這隻是我樓中的行事風格罷了。不過請諸位切記,此病源頭乃是疫水和病者所吐瀉的穢物,記住這點,城中病者至少將降二成。各位大人、先生,救人自是高尚,舍己卻是愚鈍,無論諸位是否來我樓中幫忙,萬望諸位在診治之時,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段明捧起名簿上前,高聲道:“可有願意加入者?”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不做聲。
此時三餘樓的雕花正門被推開,走進三個麵罩黑巾、頭戴鬥笠的男人,俱看不清麵容,隻依稀辨認出是一老三小,其中個頭最小的那個背著一隻藥箱,紮著隻單髻,跟在那長者身後。至於旁邊那個年輕人,腰間金玉琳琅,是通身的富貴之氣。
老者邁了進來,拍掌笑道:“好,好,好!”
餘錦年盯著那墨彩黑漆的藥箱,忽地驚疑一聲,張開了嘴-巴,訝道:“羅老先生,您怎麼——”
沒等他說完,來人已嗬嗬笑起來,朝手持名簿的段明走了過去,信手簽下了自己的名兒,口中咕噥道:“餘小先生還是這般風采非常啊!不知小先生這三餘樓,還有沒有老朽的一席之地?”
說話的可不正是信安縣時那位與餘錦年多有交往的名醫羅謙,羅老先生;如此說來,那個背藥箱的定是他的小藥僮陳櫟了!
那麼另外一個少年人究竟是……
那年輕人並未聽他們幾個互相寒暄,隻是四處張望著,好像是在尋找什麼人,他將滿堂人頭一一數了個遍,卻沒看到最想看的人,頓時氣得摘去鬥笠,拽下麵巾,露出一張囂張跋扈的少年臉龐。
他一雙形狀可愛的杏眼瞪圓了,氣鼓鼓地盯著餘錦年,質問道:“餘錦年!我們家石頭呢?!”
餘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