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娘將兩個圓圓的東西在水裡洗了洗,弄乾淨了對著陽光一瞧,看著像是石頭,但上頭還有些紋路,橫劈豎砍的,仿若天成。她不識字,便把東西遞給石星去看:“石哥兒,你瞧瞧,這上頭是個什麼?可是什麼字啊?”
石星接過來一看,登時臉色一變,快步走到了廚間,把石頭也給餘錦年看一眼。
餘錦年放下菜刀瞧了瞧,眉頭也皺了起來:“哪裡來的?”
石星指了指被開膛破腹的牛尾狸。
餘錦年想了想,目光定在石星他們方才拎回來的野兔野雞上,石星恍然,臉上也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二人靈光一現,忙叫廚娘將雞鴨兔都一塊宰了。翻開這些野味的肚皮腸胃——果不其然,同樣摳出了幾個帶花紋的圓石頭,有隻山雞肚子裡竟沉甸甸地剖出好幾顆龍眼大的石塊來。
“……”餘錦年手裡捧著一把形狀各異的石塊,心想,若是這些野味肚子裡都塞滿了這些玩意兒,必然很難受,那當然是會夜半嚎叫亂奔了。
石星愁眉不展:“小公子,這……”
餘錦年道:“這什麼這,先去把那剖好了的牛尾狸給我剁了,不然一會兒趕不上午膳了!”
石星:“……”
差遣石星去剁了肉,餘錦年將石塊往腰前錦兜裡一丟,將拆解好的牛尾狸與八角茴香、蔥薑、陳皮一同,下鍋煮至脫生,又撈出來濾去血水,下鍋油炸,至皮色焦紅。
石星見他不疾不徐,不驕不躁,竟是當真沒把那幾塊石頭放在心上,隻是眼下發生了這般的大事,他竟然還能一心一意做菜,倒不知該說他心寬好呢,還是鎮定好呢。
餘錦年用一隻大碗,把炸好的牛尾狸塊整整齊齊地沿著碗邊碼好,再依次放入已經泡好的菇子和筍絲,擱入蔥段、薑片,淋些許黃酒和秋油,最後撒適量的鹽粒和蜂蜜,便放到屜子裡去蒸。
牛尾狸因以樹上果子為食,肉甘美清香,咬在嘴裡比豬肉嫩,比雞肉香,而且在口味上適當的有些甜感才能與肉質本身的甘嫩相輔相成,所以深秋雪月時的牛尾狸常以酥梨做襯,深冬時的風醃製法也是以蜜酒調和。
餘錦年這次以蜜調味,也是一樣的道理,這樣蒸出來的牛尾狸油潤色紅,味香肉嫩,肥而不膩,還多了菇筍的香氣。蒸好後扣在盤中,色澤淋漓,故而稱為“紅扣牛尾狸”。
如今院中算上仆役廚娘,少說也有八-九口人,餘錦年又快手做了清燉山藥兔、雞茸蘑菇湯,並專門為季鴻做了幾道清淡的小菜。做好了菜,見季鴻還沒回來,餘錦年沉不住氣地跑到院子門口張望,許是昨夜飄了些雨絲的緣故,今日的空氣比昨日清爽一些,對麵宅邸的台階前,擁了三四個小孩子玩丟石子兒的遊戲。
這遊戲餘錦年小時也玩過,便是將一把石子兒拋起,用手背去接,接得多的是贏家。他見那幾個孩子拋接的就是從野雞肚子裡剖出來的那樣的小石塊兒,因為圓圓的,比一般石子兒規整些,所以很受孩子們喜歡。餘錦年不由過去多看了幾眼,本來隻是看,誰知看著看著就動起手來,竟撩起衣擺席地而坐,與他們玩兒起來了。
石星等人在桌前等了好半天,也不見餘錦年回來,忙出去找,結果迎頭撞上了不知何時回來的主子,已站在了那少年身後。季鴻朝他比了個禁聲的姿勢,便靜靜站在餘錦年背後圍觀,看他手指靈活地將幾塊雞腹石玩得花樣頻出,將其他幾個孩子手裡的雞腹石贏了個七七八八。
其中一個孩子不高興了,撅起嘴-巴道:“喂,你家大人叫你回家吃飯了!”
“等會,玩完這把。”餘錦年唰得將幾塊石子兒拋起,正要去接,卻見一道袖影劃過,半空之中劫走了他的石子兒,他仰頭去看,便瞧見了季鴻眉梢微揚的側臉。
季鴻將幾塊石頭在手裡轉了轉,道:“確實是叫你回家吃飯。”
餘錦年扇了扇眼睫,騰得站起來,嘻嘻笑道:“哎呀,你回來啦。”
季鴻:“我不回來,你怕是要玩到廢寢忘食。”
幾個孩子巴巴地等著他們家“大人”能做主,把餘錦年贏過去的石子兒兒還給他們,那幾個石子兒可是他們幾個一塊攢出來的。誰知道兩人拂拂衣袖,竟一前一後說笑著回家去了。小孩子們愣愣地盯著已緊閉的院門,不多時,終於“哇”得一聲委屈地哭了出來。
餘錦年等人終於坐到了飯桌上,好在是夏天,菜稍微涼一些也能入口。席間季鴻手裡把玩著那幾塊沒收來的雞腹石,觀察著石頭上的紋路,臉上多了些意味深長的表情。餘錦年給他盛了一碗雞茸蘑菇湯,夾了幾塊最為肥美的牛尾狸到他碗中,對著那塊石頭不由默默翻了個白眼,諷刺道:“什麼年代了,竟還有人玩狐鳴魚書的把戲!”
季鴻奇道:“何為狐鳴魚書?”
餘錦年一下子想起他們的曆史軌道與自己所知的不同,許是還沒有過這個典故,於是將什麼“大楚興陳勝王”的故事稍加改編,胡謅了一個版本跟他講了講,說道:“你瞧這雞腹石,可不正是與魚腹藏書如出一轍?不過是迷惑民心的手段罷了。”
季鴻將幾塊石頭扔到桌上,問道:“那依你看,這石上是何寓意?”
“這不是很簡單麼。”餘錦年撥弄著其中一塊,圓石微微一滾,露出了石腹上深刻的幾條紋路,隱約湊成了幾個字,“夏以稻亡——稻者,禾之子也。這是擺明了,有人要搞你們家哪!”
一旁的石星段明幾人誠惶誠恐地私下碎語起來。
季鴻又聽餘錦年繪聲繪色地講了幾個似真似假的故事,非但沒表現出什麼不安,反而笑了笑:“我有時覺得,你師父定不隻是個神醫那般簡單。若是你師父還在,恐怕閔相都該退位讓賢了。”
餘錦年腹誹,那可不麼,我“師父”縱貫上下五千年,橫誇中外千萬裡,便是二十個閔相加一塊兒也比不上哪!
季鴻簡單用過膳,揮揮手叫不相乾的人都下去了,隻留了段明石星幾個心腹及餘錦年在房中,這才開門見山地說:“早幾日,南方各地就出現了山物四奔的現象,這樣的寓意石更是數不勝數,東部沿海等地甚至在病亡焚燒後的骨灰中發現了此石。凡出現此石之地,官民嘩然,如今更是謠傳北旱南澇與這場大疫,都是天降異像,意在警醒世人。”
“放屁。”餘錦年小聲咕噥。
季鴻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隻是這風波當下,首當其衝的卻不是我,而是宮中的阿姊。宮中傳來消息,以陸黨為首,已連日上奏,彈劾阿姊擅寵誤國,如今天降異象,更是直指貴妃將來必定禍亂朝綱,遂請天子以朝紀為重,清肅後宮。”
餘錦年道:“啊呸!天災便是天災,人禍就是人禍,與女人有什麼乾係?!若是一兩個女人就能左右國運,豈不是彰顯他們那些‘為國為民’的大人們有多無能?”話是如此,卻擋不住就是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將季貴妃推到這風口浪尖上,背後究竟意欲何為,難道是要刻意挑唆酈國公府與天子的關係?但如今季家雖得寵,但並無大權,搞他們家還不如搞閔家有賺頭。
段明忙問:“那宮裡如何說,娘娘如今可還好?府上又怎麼說?”
季鴻搖了搖頭:“宮中形勢瞬息萬變,阿姊最近怕是寸步難行了。便是天子偏愛,又能護到幾時。”
餘錦年忽然問:“閔二公子回京了嗎?”
“尚未。”石星道,“閔二公子自去奉城後,原本每三日便與連少監去一封信,後來卻不知什麼緣故,突然沒了音訊,害得連少監日日差人來府上詢問。”
段明插話說:“聽說十二王爺已回越地了。傳得倒稀奇,說是這位十二爺不知何故觸怒了陛下,罰了兩年俸,譴回封地反省。至越地後,這位十二爺竟當真奉旨,閉門不出了。”
“……”餘錦年轉頭看了看季鴻,季鴻也恰好回眸來,二人相視對望片刻,似是想到了一塊兒去。
季鴻道:“先派人去找雪飛,我們也擇日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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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的孩子們很快就找到了新的遊戲,忘卻了被餘錦年誘騙去的那幾塊石頭;滁南百姓們除卻一開始的驚奇惶恐,漸漸地也就習慣了,隻是偶爾茶餘飯後小聲地說上幾句,並不敢大聲宣揚。然而城中謠言四起,孩童之間懵懵懂懂地傳唱起不知名的歌謠,問起是誰所教,卻又無人能道出個所以。
城中瞬息之間又戒備了起來,府衙和城門口多了許多持刀的軍兵。
而城外老林之中,那老獵戶抓了一把曬乾的陳茶,將牛尾狸中剖出的石塊扔進燒得火紅的爐灶之中,孤身出去透了口氣,他坐在門前的一隻樹樁上,口中嚼著茶葉,望著頭頂飄過的雲彩。
風卷雲皺,草打花稀,驚飛林中鳥。
待屋裡的年輕哥兒出來喚他吃飯,老獵戶已在林中坐了許久,聽見叫聲,才打了打身上的塵土,進屋時又不由歎了一聲,愁道:“唉,怕是要變天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