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錦年提著藥箱,被連枝拽去給閔雪飛把脈,進去時,他正自己含著一片黃連降火,從裡到外都苦得沒知沒覺了。探指一摸,他左手寸關脈琴弦一般跳,眼角通紅,嗓子疼得根本咽不下東西,肝火旺,見誰都想罵。副將衛鶴讓他罵出去兩次,氣得提槍而去,剿了一窩匪,還繳了人家匪寨裡晾曬的幾十斤肉乾回來,蹲在帳子裡撒氣似的嚼。
這可好了,軍師主將,全都病得一塌糊塗。
開了藥,又叫人去附近村子裡劃了塊新鮮的小豆腐,用金銀花、小野菊花煲了一鍋雙花豆腐湯,給閔將軍解毒清熱。又提了一壺清酒,尋了個瓦罐,撿了三味藥,回去找季鴻。
吳集見他回來,臉上鬆了口氣,忙替他掀開帳簾,小聲道:“今日又冷了,小的給帳中新添了一盆炭火。世子今兒個又看了一天的圖,晌午時咳嗽好些,卻也沒吃什麼東西,衛將軍那邊說是得了幾塊臘肉,聽說世子病了,就給送了兩條過來。下午那會兒世子打了個盹,那圖合著衣角險些就掉火盆子裡燒著了,嗬!真是驚險!”
餘錦年聽他事無巨細地說完,又習慣地掏了銀子打賞,吳集拱著手道“不敢不敢”,頭擺得似撥浪鼓,堅持不收。
餘錦年一臉懵懂,覺得他奇怪。
瓦罐支在小泥爐上,烘乾了百部,加上清酒,再合著陳皮和蘇葉一起煮,都是理氣止咳的藥,兩塊炭火在爐裡慢慢地燒,帳子裡漸漸揚出熱酒的香氣。帳中即便清冷,也有了點暖和的味道。
那廂閔將軍需清熱解毒,這帳季公子卻得疏風散寒,餘錦年讓人用衛鶴送來的肉乾切碎,加了把子菜葉,煮了一碗麵條,上頭臥一個荷包蛋。行軍時,啃硬得磕掉牙的大餅就齁死人的鹹菜疙瘩是常事,閔霽也不例外,隻有打了勝仗,才有肉吃有湯喝,季鴻能有嫩軟的小麵條,已經是優待了。
餘錦年盯著他吃了麵,又看他吃下兩盞陳百紫蘇酒,這才把堪輿圖還給他。仲陵城在地圖上四四方方一塊地,與天下所有的城池一樣,沒什麼特彆稀奇,季鴻指著圖上筷子尖那麼大一節的地方,那就是仲陵城的崇天門,他說:“宋騁就死在這。”
餘錦年有一瞬覺得,仲陵城一日收不回來,這兩人的病怕是一日就好不了。這天殺的燕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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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雪飛啞著嗓子上馬,一路東進,今夏發澇今冬冷,都是祖宗留下的經驗,北方大風呼嘯,南方更是陰寒陣陣,淌河時水漫進靴腿裡,一整天乾不了。軍隊從信安縣北邊經過,隻是擇近路去東,並不會繼續南下,也自然進不了信安縣城。
薑小少爺來信,說信安附近已都是流民,被戰爭拖得麵黃肌瘦。不過春風得意樓的生意還是一樣的好,可見隻要不是大難臨頭,豪紳們總還是要吃飯取樂,和尋常沒什麼區彆。
聽說季妃誕下了一對龍鳳胎,順順遂遂,母子平安。一對皇子公主都白嫩漂亮,是半年來大夏最熱鬨的喜事,此乃大吉。可惜季鴻遠在江南,不能第一時間見到他這對外甥和外甥女。反倒是餘錦年在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忍不住想了想,若是以後貴妃成了皇後,那季鴻豈不就是國舅了!
餘錦年斜著眼睛瞟了瞟季鴻,心道,這般年紀相貌好才品的國舅爺,待一切安定後,怕是要被各路媒娘踏破門檻。
又聽說燕昶在仲陵城裡大開殺戒,清洗撤換,分賞封官,什麼禮儀法度全都視若罔聞,大有自立為王的意思。仲陵官僚紛紛站隊,害怕晚站一步就要上城門樓子,與那個不懂變通的傻子宋騁相伴。
老燕家這根逆骨,算是戳在大夏天子的臉上了,他再囂張一些,就能直接戳進天子的腦門兒裡。
瞧燕昶這發瘋的架勢,是鐵定了主意:就算是打不過江,拿不下夏京,也要生生在仲陵造一個南夏朝出來。
“大逆不道。”餘錦年也會說。
燕昶起兵時是說“救國危”,如今他失了耐心,自己做了那個“危”字,在仲陵城裡光明正大忤逆上意。原本天子與他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血親,這樣一來誰也不必給誰台階下,橫豎都是要把老燕家的裡子麵子全撕碎。
當初彈劾季家外戚驕縱、擅專僭越的朝臣們都一句不吭了,想借著燕昶這陣風踩壓公府相府的人也都消了聲,各個兒鵪鶉似的縮著腦袋,還有做牆頭草的,搖擺不定。眼下燕昶謀反是真,季鴻階下為囚,卻能不計前嫌坐鎮帳中也是真,小閔將軍年少有為,勝仗連連更是真。
天子質問階下群臣:你們羞不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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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家家戶戶做起了餃子餛飩,吃上了年糕湯元,百姓們還是要過日子的。
大軍駐紮在離仲陵一水之隔的寶塔寺,終於不用住帳子了,也不用啃大餅,還有寺裡老主持送來的白麵和山下鄉民們獻的幾頭羊。雖說老主持心懷寬廣,並不在意,但在寺裡殺生終是有汙佛祖耳目,便由衛鶴帶著幾個手腳麻利的到寺外林子裡宰殺乾淨了,念了兩句超度經,再拿回來料理。
底下將士們也都跟著沾光,吃上了燉肉和大饅頭,暖和了手腳。
寶塔寺是好地方,據說是大夏開國時太-祖親來點的風水,能避禍就福。
但是這好風水在餘錦年眼裡,也就是山上林中兔,山下水中魚,和寺旁樹根底下零零落落的冬菜蘑菇小雀兒。餘錦年許久未下廚,心癢手也癢,迫不及待脫了醫袍,卷起袖子,蹦到廚房裡去了。他用羊肉摻上蘿卜,簡單包了些羊肉蘿卜餡兒的餃子,再熬一鍋羊骨湯做底,從寺裡自養的菜畦裡摘了些菜,或片或塊,圍著泥爐鍋子擺一圈。然後叫上季鴻和閔雪飛他們來煮火鍋,過冬至。
可謂是百味消融小釜中。
客院是專門收拾出來給他們住的,寺裡的師父和沙彌們都住在後頭的禪林裡,輕易也不會來打攪他們。屋裡隻有親近的幾個人,連枝身邊的那些泥腿子也全都支走了,閔雪飛的嗓子拖拖拉拉養了大半月,也不敢多吃羊肉這樣溫補的東西,便隻撈些鍋裡的菜來解解饞,過了會,伸手把瞎忙活的連少監拽過來,結結實實摁在腿上,道他:“彆轉來轉去,轉得我頭疼。”
連枝怯怯地看了眼對麵的餘錦年和季鴻,抬手去揉閔雪飛的太陽穴,小聲問他還疼不疼,耳根比碟子裡的油辣子還紅。
季鴻的咳嗽也好了八-九成,如今仍每日按規律吃著陳百紫蘇酒來調養,也讓餘錦年不要折騰了,好好坐下來吃飯,喝些暖和的湯水暖暖胃。
餘錦年笑眯眯地看季鴻慢條斯理地喝湯,也看連少監紅著臉被調-戲,看閔公子張著嘴要連公公去喂。鍋裡的湯底一茬接一茬地沸騰,滋滋的炭火聲烤出一派和煦。他夾起隻餃子,才叼進嘴裡,門外吳集匆匆地小跑進來,臉上帶著難的的高興。
吳集進來,叫了聲“小神醫”,又叫了聲“世子爺”,吃了糖似的興奮。
他道:天子赦令來了!
餘錦年叼著餃子跳起來,寶塔寺真是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