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八章
那日衛鶴跪了一天一-夜, 終於倒下, 他身子剛挨到地上,就被餘錦年早就安排好的人給抬了下去, 剝衣驗傷清理傷口一氣嗬成, 閔雪飛也不管他。
他先前看衛鶴背上濕紅一片,這會兒驗了傷, 又發現雖然瞧著恐怖,其實隻是些皮肉外傷, 武人身體結實, 用上藥沒幾日便能轉好。看來閔霽還是手下留情了的, 不然要是真往死裡打,二十幾軍鞭足夠要人半條命。
衛副將跪了寒風,高燒得嚴重些,暫時是下不來床了。
儘管灌了藥,燒也未必能退得這麼快。餘錦年用手巾沾著烈酒, 小心避著他身上的傷,給他擦洗降溫。衛鶴迷迷糊糊醒來,睜開眼, 見床前有個人影,張嘴就喊“將軍”,掙紮著要起身下床。
餘錦年連兩個醫官一邊一個,將這牛勁兒似的病號給摁回床上, 才包紮好的傷口又崩開一道, 白紗頃刻染紅, 氣得餘錦年想打人。
衛鶴病倒在榻上也不安分,後背漁網似的密密麻麻全是傷,手臂上那道更是凶險,箭頭差些嵌進骨縫裡,撤退路上又流了汗染了泥砂,餘錦年光是挑燈給他清理傷口,都不知耗費了多少時間。衛鶴卻全然體會不到餘錦年的辛勞,就是不肯老老實實趴著彆動,縛傷的白紗都不知換了多少次,像不知疼似的。
醫官們看不住他,也不敢管,隻好換餘錦年親自來盯,施了針,又灌了藥,餘錦年自己都乏了,他還頗有精力,讓人不得不感歎這些當兵的,簡直是體力好得驚人。
直到月夜清風徐徐而起,為節省用度,內外燭火早就熄了,隻餘一隻短短的蠟燭頭在床頭靜靜地燃著,時不時劈破一聲響兒。衛鶴臉朝下趴在床上,看著那燭頭燒了一寸又一寸,看到他白日掙紮時無意在餘錦年手背上撓出的一道紅印——他著急啊,急得闔不上眼。
“我們衛家,隻能戰死沙場。”
餘錦年一個盹兒猛打醒過來,聽見衛鶴說話,下意識應了一聲:“嗯?”
衛鶴瞪紅了眼睛:“我們衛家男兒,隻能戰死沙場!絕不死在病榻上!”他父親,是被閹賊構陷,連禦前問話都沒能等到,就重病纏身冤死牢中,不報此仇,他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衛家精武至誠,滿門忠烈。但他記著父親臨走前的話,衛家男兒即便是死,也要死在為國征戰的前線上。
餘錦年打著哈欠點頭:“你要戰死沙場,也得等能下床再說。”
衛鶴半邊臉壓在枕上,後背辣疼,他看餘錦年困得脖子都軟了,還是強撐著照顧他這麼個戴罪之身,不由問了句:“餘小官人,你為什麼習醫?”
“我?”餘錦年托著腮,笑起來,“我爹是大夫,所以我也是大夫。”
衛鶴之前不怎麼了解他,倒是因為這句生出幾分同類之情來,他眨眨眼,就當是點頭了:“我爹也是拿槍杆子的。”槍杆子拿了幾十年,卻死在閹宦手裡。所以他想把仲陵打下來,邀功去禦前,請禦上重審他父親的冤案。
餘錦年道:“子承父業,所以你注定要做個將軍。將來開疆擴土,保家衛國,衛將軍還有得是前程。令尊在天有靈,必也想看你功榮無限,鎮守一方。”
餘錦年撫平他攥著的拳,溫聲說:“好好養傷,來日方長。”
衛鶴聳聳鼻子:“餘小官人真會說話,手還輕柔,怪不得我營裡的軍士都喜歡被你包紮。”
餘錦年:“……”
這兩年入冬早,天也冷得不同尋常,去年還好說,是個富庶年,今年本也有個好開頭,卻不料天災人禍占了齊全。上有旱澇,下有大疫,如今還鬨上了兵亂,從南到北都是一副倉惶模樣。北雁關初定,征北將軍忙著巡查邊疆、整飭北部軍務,尚來不及回京受賞,副將軍則領兵南下,奉命馳援仲陵。
閔霽久攻仲陵不下,朝中已議論得沸沸揚揚,果不其然有人參閔霽空食俸祿卻不為君分憂,龜縮在寶塔山下伏兵不動,貪生怕死,枉為人臣,要請天子下詔詰問。馮簡也在內宮旁敲側擊地吹耳旁風,太監福生是連枝特意留在宮裡的自己人,聽到馮簡這般胡言,以為是樁大事,立刻快馬加鞭,不動聲色送到寶塔山。
連枝氣笑:“這些人竟也不知究竟是為的哪個國,莫不是早就與逆賊裡通外合,逼你強攻仲陵,好去給他送死?”他起身,到案前搦筆,“這群泥腿兔崽子,當真以為跟著馮簡就富貴了不成!他們會上折子,我也會上,這種誣陷編排的醃臢伎倆,我不比他們精通?”
墨滴落到紙上,閔雪飛握住他:“不必為這種事臟汙自己的手。”
仲陵失陷,天子心焦萬狀,他比誰都清楚,畢竟仲陵城是大夏的守江門,一旦燕昶打過了江,則直逼江北平原,劍指夏京,則大夏危矣,天子不急才是真的心大。他也知道京中早就暗地裡說他們是季派閔黨,看不過眼的人多了去了,他倆仗著天子寵信,橫行多年,有人見縫插針地參他兩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沒人參才奇怪。
連枝很是氣不過,脫口而出:“這事我做的熟,定然天-衣無縫,不與你名聲有礙。我左右是要在史筆下留罵名的,這監軍的官兒,本就是坐來膈應人,何妨去膈應膈應他們?”
“雲生。”閔雪飛輕喚道,按下他的手,“真的不必。我心疼你。”他倒是不氣了,而是興致怡然地瞧連枝張牙舞爪的模樣,像個要下山去給壓寨夫人找場子的山大王,他將筆杆子從連枝手裡抽出來,柔聲道,“景祐年的史才記了多久,你就斷定自己要留罵名。”
“雲生,我定是要讓你做古往今來第一個青史留名的司宮台大監。”
聽他叫“雲生”,連枝愣了一下,一雙桃花眼呆呆地看著他。當年連家獲罪,連雲生才八歲,一口-乳-牙都還沒換齊全,他被罰沒入宮時,根本沒來得及取表字,後來又被馮簡認作義子,改了名。
這世上就再也沒人知道他本名連雲生,是慶州監州的少公子,本也該風光無限的。
除了閔雪飛——他親親昵昵地叫著雲生,像是咬在了連枝的心上。
“我毀過一次諾,這次定要踐守諾言。你……”閔雪飛收拾好了筆墨,一回頭,燭霧迷蒙映襯下,年輕宦官臉上竟有星光點點,他探手一摸,訝異道,“你怎的還……哭了?”
被問了幾句他反而更止不住,一抽一搭,跟水做的似的,閔雪飛可算是知道他肚裡到底盛了多少多愁善感,真像是當年的粼粼雨水一樣,竟是怎麼抹也抹不乾淨。
隻好將人抱到榻上,想到餘錦年說過,人生病的時候是有什麼毒什麼菌的,於是按捺住了要與他親吻的衝動,密密哄著才好。
閔雪飛說要讓他青史留名的第二日,連枝便以通敵為名,看斬了兩個與馮簡沆瀣一氣,給京中通風報信的大太監,這兩人他早便想處理了,今日抓著兩人夙夜未歸,恰好找個由頭一並宰了儆猴。有幾個出聲駁斥他的,也被他一並砍了。
血水從地縫流到腳邊,是滾燙濃稠的一汪鮮紅。有人早就受夠了這群太監假模假式的氣,還在心裡暗暗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