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冷冽,卻也同樣璀璨耀目,遠遠地照亮校場外年輕將軍微微錯愕的半邊臉龐。
連枝垂下眼,旁人隻看他冷漠,看他陰晴不定、暴戾專行,卻不知他是對著腳邊冒著熱氣的鮮血怔怔然——青史留名?他不敢想。但若是能助閔雪飛仕途通暢,一路飛黃騰達,位極人臣,他倒是不介意做個千古權宦。
權宦能手眼通天,純臣卻畏手畏腳,連枝自認為自己從來都不是什麼善人。
能得閔雪飛這句話,連枝就覺得值了。
冬日的陽光亮得刺眼,天上一片雲都沒有,白晃晃地曬著校場上的血泊。閔雪飛自己也是個熱衷於權力的人,遠比閔相有雄心抱負,還曾經為聯姻固權的事與季鴻對吵。如今他一身素衫,看連枝殺伐決斷,終於理解了季鴻。
他也想讓連枝遠離官場,最好城外置個莊子,他就穿錦著繡坐著收租便好,什麼也不操心,更不必擔憂第二日醒來,腦袋還在不在脖頸上,無憂無慮,一生順遂。
閔雪飛邁步向連枝走去,校場外卻揚起一陣沙塵,一匹快馬飛奔而來,到了跟前滾馬而下:“將軍,斥候來報,南邊桓城驟起民變,劫掠了江南道征繳來要送到仲陵城的叛軍糧資!”
燕昶被劫了?
還沒開口,又一匹快馬,來人赤甲紅纓,駿馬颯颯,身後跟著兩百護衛軍, 到了校場門口整隊待命。紅纓將軍下馬,利落猶如關北凜冽的風雪,他立在門前掃了一圈,一水兒的年輕軍官,滿場看起來官威最大的那個,卻還是個穿內侍製衣的太監,想來就是那個監軍,沒想到生得還挺好,牡丹似的豔。
他朝著最像將軍的一個人走去,闊步一抱拳,氣衝丹田,朗聲一道:“末將赫連直,率征北軍三萬步兵,三千精騎,前來報到!”
那被他拜的人滿臉胡須,兩臂粗壯,瞧著是最健碩的,卻其實隻是個校尉罷了,他被赫連直一嗓子給吼愣了,半天沒措出辭來解釋。赫連直見他不睬,還以為他沒聽清楚,又一抱拳:“征北軍副將赫連直,率——”
“赫連將軍,在下姓閔。”
赫連直一個回頭,見冬陽底下,獵獵地站著個白衣文人,麵皮素淨秀雅,他當下震驚,大惑不解:朝廷……就派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麵書生來平叛?
他定了定神,心道,將軍文弱不怕,許他隻是個擺設,還有那傳說中英明神斷的軍師坐鎮呢!
說著,又一人身披月白,手揣絨套,臉前嗬著一團濃得散不開的濕霧,施施然神仙下凡似的飄了出來,灰突突的校場瞬間蓬蓽生了輝,虹光萬丈。赫連直久在北疆,一同混跡的都是吃土喝沙的粗人,一個個兒臉都跟銼木的刀似的,一摸都剌手。
這人,白得發光!赫連直盯著他,看直了眼。
“阿鴻!季鴻!”一個少年追出來,把手中的狐氅裹到他肩上,“一個眨眼你就不見了。快披上,屋裡暖和,乍一出來彆凍著。”
“……”赫連直滿麵霞色的臉瞬間崩潰,這、這就是季家的小世子,討逆軍的軍師?……這討逆軍怎麼回事啊,難不成從上到下都是誰美誰說的算嗎?!
直到衛鶴傷勢大愈,被餘錦年準許從醫房裡出來透風,一臉喪氣的赫連直見到了纏滿紗布的衛鶴,眼睛一亮,似見了老鄉一般衝上去,握住他的手感激涕零——可算是在討逆軍大營裡見著個同類了!
衛鶴吃喝都被他纏在一起,險些以為這人是閔霽派來監視他的。最後心道閔將軍為人正直,斷不會派個人來監視他如廁,實在忍無可忍,對赫連直道:“赫連將軍,某乃京畿籍貫。將軍哪裡人?”
赫連祖籍就是雁城的,合族都在雁城討生活,至他父親這一代才奉官入京,算是外來戶,赫連直拍著衛鶴的肩,與他一見如故:“不遠,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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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資被劫,氣得燕昶生摔了一隻金碗。
江南的米難征,錢更難征,如今強繳來的這些,也隻夠仲陵城上下軍士耗上一個月罷了,但燕昶要爭的就是這一個月時間,隻要撐過了這月,越州遠道而來的軍資錢糧就能給他們續上命。
可這一個月時間,老天也不給他!
“桓城怎麼起了民變!”燕昶質問,“桓城的駐守兵呢?”
周鳳退了兩步,沒張口,一同來的軍將就迫不及待道:“桓城哪還有駐守兵,頭前兒往南方十三郡派了數萬震懾各州府,之後又調遣回越地數萬,鞏固海防。這一路被姓閔的緊咬不放,死傷不知多少!如今仲陵內外也不過才三四萬兵馬,誰還記得起桓城。”
桓城不是什麼大城,但卻處在運輸糧草的必經之地上,桓城一失,燕昶從越地進糧的路就斷了。
從中午論到晚上,也沒論出個所以然來,燕昶頭疼萬分,遂傳餘旭來進酒。
小盞的熱酒,不多不少盈在玉杯當中,燕昶飲下,頓覺心中舒暢,肢體通和。
餘旭與他捏著太陽穴,小聲在他耳旁道:“殿下,我想要幾個人。宮裡冷清的很,我能不能出去走走?看看仲陵的景,讓他們陪我四處逛逛。”
燕昶熏熏然道:“……什麼人?”
餘旭小心翼翼地笑起來:“不是什麼重要的,就是被周總司押在牢裡的那些,左右都是些罪民,我就隨便挑幾個年紀大些的,也能講得明白。殿下……就賜我張手令?”
牢裡那麼多人,燕昶一時想不起都關了哪些,隻記得有幾個鄉紳富豪,他沒放在心上,一手握著玉酒盅,一手徑直從身上撕下一塊褻-衣布,用手指沾著餘旭奉來的墨揮揮灑灑寫了幾筆,隨即歪靠在榻內,不耐煩地揉著陣陣作痛的頭頸:“拿去。再端些安神酒來。”
餘旭立刻將手令掖在衣襟:“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