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東西著實響,還帶著回音兒,餘錦年也被嚇了一跳,墨跡都歪了一條,門外季鴻聽見動靜,快步到了門前:“錦年?”
醫鈴滾到榻前,錢大人忙去撿,床上的老太太也不知是被鈴聲震住了,還是被驚飛了魂,直盯著那醫鈴看了半晌,忽地道:“拿來……給我瞧瞧。”
她攥住那醫鈴,翻來覆去地看,似見了珍寶一般恍然熱淚盈眶,錢大人不知所措地團團轉。老夫人捧著醫鈴,使勁睜著日漸昏花的眼,去打量燭光前的小大夫,竟還要強撐著要下床:“這、這是你的?”
餘錦年趕忙湊前去:“這是我父母親的東西。”
老太太激動地握住餘錦年的雙手:“是你父母?當真?!你娘也在容州?”
“這……自然是真的。隻是我爹娘早年間就已病故,如今也有十數年了。”餘錦年不明就裡,被老太太一把攥住,糾-纏半晌不得解脫,“老夫人,這醫鈴是有什麼不妥嗎?您認識我爹娘?”
老太太聽聞餘家爹娘早已亡故的消息,一時有些怔忪,她恍惚著鬆開餘錦年,捧著醫鈴忍痛到了窗前,又搖頭笑了笑,對著長空感懷涕零道:“夢仙,夢仙啊!你原是逃了出去的……好啊,你的兒子,也有你一般的回春聖手,謝家的醫術沒有失傳!”
餘錦年怔著,似懂非懂,他還沒回過神來,老太太又慌裡慌張地叫來兒子:“快,跪下給小先生磕個頭!夢仙不在了,你叩他兒子也不虧。當年若不是夢仙,我們一家早就得疫歿了,哪裡還有得你?”
京中發疫那年,錢大人還小,隻零星記得京城人荒馬亂,記得父親得了一次重病,急得祖母整日以淚洗麵,至於後來是如何痊愈的,他的確是沒什麼印象了。今日聽祖母這般說,想來應是這位小神醫的母親施救的。他二話不說,一撩衣擺結結實實跪下叩了幾個頭。
餘錦年左右躲避,到底是誠惶誠恐地受了幾個。錢家兒郎跪過,老太太也顫巍巍要跪,季鴻進來,及時地扶起了老夫人,又護在了少年身側:“老夫人的意思是說,這醫鈴,是謝家女醫謝夢君的?”
老太太被扶著靠在榻邊,撫著醫鈴點了點頭,憶起當年仍舊是滿臉懊悔:“這醫鈴老身絕對忘不了,鈴上這紋飾是謝家獨有的。謝家祖上與我錢家祖上是舊識,謝家曾是前朝禦醫之流,後來卻因醫獲罪,流放至關外,謝家祖上便留下家訓,後嗣絕不從醫。然而到了謝家女,竟不顧父兄反對,將祖輩的醫術揀了起來。謝家不容她,謝家女就獨自回到了關內,遊走江湖,做了個鈴醫。”
錢大人奉上了茶水,老太太慢慢地飲了一口,才繼續說:“夢仙人極善,又心軟,年紀輕輕便已極負盛名。但凡有病人攔路,她都不畏寒暑親去診治,從無顧忌男女之彆,走街串巷被人視作三姑六婆之流,也從不抱怨。誰知,正是她心善才招了大禍。”
“榮王府裡人生了病,百轉千折找到了她,她也並無推辭,上門去診治。後來我千方百計尋到她,求她為我兒子一家診治,直至我兒病愈,見街上張了公文追捕她,我這才知,她先前與榮王府上生了些誤會,是九死一生才逃出來。”說到這,老太太歎了一聲,手指在冰涼的醫鈴上摩挲,“她若不來我錢家,興許早便能逃出京去了。”
餘錦年聽了好一會,才明白這謝家女醫是前身生母,隻是他沒什麼實感,倒像是在聽彆人的故事一般:“後來呢?”
老太太搖搖頭,長喟道:“我錢家愧對夢仙啊……”
其實不說也就那回事了,無非是錢家畏懼榮王權勢,不敢相助,謝夢君自己逃出京,從此隱姓埋名,或許是繼續行醫,或許是嫁人生子,總之是再也不曾在京中露麵了。老太太多方打聽,也沒個結果,便一直以為謝夢君早就死於榮王追捕,卻沒想到,她已逃出生天,還生了這樣優秀的兒子。
謝家的兒子,仍是小神醫!錢老太太望著餘錦年,一時激動,竟連背上疼痛也不覺有多苦楚了。她心裡困擾了多年的這個結,也終於是解開。
至離開錢府,餘錦年還有些恍惚,他不可置信地仰頭看季鴻,指了指自己:“……我阿娘?”
他低頭想了想,頗有些崩潰地腹誹道:我先前瞎編的故事,竟編到自家親娘頭上去了?!這天底下還會有這麼巧的事情!那天子曾提起的那個鈴醫,也是她了,這可真是兜兜轉轉,結果沒想都在一個圈裡。
季鴻倒是一派安然,好一臉“有其母必有其子”的模樣,點點頭:“嗯,我們阿娘。”
妙手回春的神醫夢仙,如曇花一現般出現在大夏疆土上,又轉瞬即逝,隻留下些許似真似假的縹緲傳說,仿佛她真是醫仙渡劫下世。但夢仙雖走了,卻留下了餘錦年,季鴻的視線在他身上深深凝滯——同樣是藥到病除的小神醫呀!是他此一生都將悉心嗬護的珍寶。
餘錦年雖不記得前身的許多事,更不記得他這個神醫阿娘,但人對自己血親總是有些天生的好奇和親近,便每日湊著去錢家治病的機會,聽老太太講些夢仙的舊事。故事真真假假,但餘錦年聽得喜滋滋,仿佛自己真有個阿娘一般。老太太與他聊起來心情舒暢,病也好得快,二人頗有些祖孫的樂子。
季鴻也不再跟他去,隻每日看他樂嗬嗬地去,樂嗬嗬地回,仿佛走親訪友一般勤快。
錢老太太的火丹到底是發了出來,但因為有了餘錦年的針藥庇護,總不至於太難捱。吃了幾副龍膽瀉肝湯,清退肝火,稍疼了幾個晚上,又放血拔了幾次火罐,疼漸漸地輕了,又繼續用些培護中氣的方藥,隻留下一圈疹印待慢慢消退。
季鴻一行巡期也將儘,返程那日,錢家老小特來相送,錢老太太身子剛好一些,顫顫地攥著餘錦年的手,兩眼朦朧,戀戀不舍,隻差沒認個乾孫子。這彆的季鴻也就縱他了,若是青天白日地他給自己認個祖母回來,季鴻怕是難能認同,忙在少年動心前將人拐上馬車。
彆了,江南。
車馬隊伍一路向北,一座一座地穿過大小城池,南方的驛報快馬加鞭地送來,一封一封全是“大捷”,踢踏的馬蹄揚起大夏新春的慷慨激昂。閔雪飛的來信也充斥著豪情笑意,倒是連枝的附信裡多了幾句抱怨,道他這位大將軍傷了這傷了那,總也好不透徹,要讓餘錦年好好地罵他一罵。
也是奇怪,這一群的人,各個兒都是達官貴族,有通天的本事,拗起來誰也不信,連天子都隻能對他們搖頭笑歎的主兒,卻都害怕受了傷挨餘錦年的罵。閔雪飛更是栽他手裡太多回了,回回疼得撕心裂肺的,還要一邊被紮針灌藥,一邊聽小餘大夫喋喋不休的念叨。
再加上個熱衷給餘錦年告狀的連大人做監軍,閔大將軍是真真的心有餘悸。
……
回到久彆的京城時,天氣回暖,百草複春,飛燕銜新泥,潤雨酥綠意。金幽汀的聽月居久無人住,屋簷下結了三兩團燕子窩,瞧著是個新意思,遂沒人敢去侵擾,隻有才回來的貓兒作威作福,上躥下跳。
一群小廝們百無聊賴地守著燕子做窩,忽地門房處熱火朝天地歡湧起來。
諸人被封過府查過房,嚇得一個激靈,才跳起腳來要衝進屋裡去抱小小姐,就聽門房那群殺千刀的後知後覺地喊:“主子公子回來了!主子公子回來了!”
才睡下的穗穗螞蚱似的蹦老高,衣裳也來不及穿就衝出去,清歡提著雙小繡花鞋,追出門來隻見一道飛掠出去的白影,後頭緊跟著嗷嗚一聲的胖貓,一大一小撒了歡兒似的跑。她提著小鞋急得直跺腳,衝一群目瞪口呆的小廝嗔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去追呀!”
馬車卸了裝載,半晌才露出個軟綿綿的少年來,他鑽出馬車仰頭看了看,“金幽汀”三個字依舊輝煌。門房挑著燈蜂擁而出,澄紅的光彩星星點點地綴滿了園子。從盛夏到初春,雪化作雨,潤物無聲,足足半年光景過去了,餘錦年感懷萬千,敞開手臂大笑:“回家啦!”
咕咚一聲,一直胖貓從天而降,落在他的頭頂,趾高氣昂:“喵嗚——!”
他兩手托住小叮當,把它從頭上摘下來,還沒瞧仔細,忽地腳邊又傳來細細的一聲:“咪……”
餘錦年低頭一瞧,一隻毛茸茸的純白小貓坐在階上,懶洋洋地舔著爪子,兩隻碧幽幽的瞳仁海一樣的澄澈,小廝們進進出出,它倒也不怕,貴公子似的霸占著門檻,害得來往腳步都得小心翼翼繞著它。餘錦年大驚道:“這是哪裡來的碧瞳貓?”
碧瞳白貓可不是尋常貓,一般人家養不起,這是富貴種,在大夏朝珍貴得很,公主娘娘也未必能得一隻。
侍貓的小僮慌裡慌張地跑出來,把小白貓從人來人往的腳下抱起來:“這這是小公子的貓帶回來的,我們也不知究竟是哪位大人家裡的,京中也四處派人問了,都說沒有丟貓兒的。我們也隻好養著,哪敢怠慢了,生怕人家主人哪一天就找上門來討要……”
餘錦年稀奇道:“你說小叮當帶回來的?”
小僮傻裡傻氣地點點頭:“是啊,公子的貓為了它,同彆的大貓打了好幾架,還被咬傷了一條腿,這才把它帶回家來的。小叮當的腿傷養了好久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小的好險以為它腿被咬斷了,可是擔驚受怕了好久哪!”
餘錦年抱著小叮當使勁揉了一把,笑說:“貓隨主人形!我搶了個天下最美的人回來,你就也要搶隻天下最美的貓?嗯,是不是呀,你這耍心機的小家夥,都學會英雄救美啦!”
季鴻自他肩旁擦過,那隻碧瞳白貓也跳下來,到季美人腳邊蹭了蹭,又細細地“咪嗚”一聲,後就邁著高貴的零碎小步走在他身側,雪一樣的白鬢折著銀華般的光,一回眸,冷兮兮地盯了小叮當一眼。
餘錦年抱著廝玩打滾弄了一身灰的小叮當,樂得前仰後合。
“小叮當,看看,他們兩個像不像?一個季美人,一個白美人,妙呀!”
小僮嘴上不敢說,心裡卻犯嘀咕:“你們兩個也挺像。”天不怕地不怕,渾然一身膽,敢把世上第一拐回家,這無端的癡傻勇氣簡直一模一樣。
餘錦年一聲“美人”,兩個齊齊回頭來,笑得他一宿沒睡著。
季鴻反手將橘貓提著後頸扔下床,自己卻摟著白美人捋毛,他眯著眼睛看傻乎乎發笑的少年,慢吞吞道:“我忽然記起,初識時你曾與我說,你是你父親抱養來的,父親祖上是累世醫家,故而要你傳餘氏家學;後來你又與我說,你這身本事乃是師從山中無所不知的隱秘高人;如今又說,你娘才是真正的神醫妙手……錦年,你說說,我究竟該信你哪一個?”
餘錦年笑怔住。
要了老命了,他怎麼突然想起這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