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三章 紅糖肚臍餅
這都多遠的事兒了, 餘錦年支支吾吾地看著幔頂。
他從沒想過會經曆這麼多的事, 更沒想過會相熟這麼多的人。
初至信安縣時,他對自己最大的期許就是開一家樣整的醫館, 收兩個好學的徒弟,好好地行醫治病。尤其是一開始,嘴上不著四六,話說了就說了, 沒放在心上,想著有一天總是會和季鴻再也不見的,真真假假也就沒那麼多顧忌。
——壓根沒想到會與這個人有這般深的羈絆。
白美人被季鴻擼得舒服,眯著眼小聲地呼嚕著, 餘錦年偏頭,貓兒心有靈犀地睜開眼盯著他。一雙碧瞳生似季鴻的眼睛, 清澈, 冷漠,洞悉人心。都說貓咪是幽冥的使者,能穿過陰陽之間的迷霧, 看透模糊不清的真相。
此時白美人看的究竟是哪一個餘錦年?
餘錦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了, 更不知道季鴻聽了他的遭遇是會質疑, 還是會……恐懼?
正沉思, 白美人忽然炸毛一叫, 氣急敗壞地蹬著他的胸脯跳下了床, 餘錦年扭頭一看, 季鴻愣愣地看著手背上三條血痕, 細細的貓爪印子正斷斷續續地往外滲出血珠。他要隨手一抹,餘錦年一個翻身起來,飛快地拽過來看了看,滿臉擔心:“疼不疼?”
季鴻遊移視線,落在少年臉上:“這些小東西真難侍弄。”
“你指甲有些長,許是撓疼它了。貓兒就是這樣,不愛被人管束,我行我素的。”餘錦年取來自己醫箱,拿出蒸餾過的濃酒,用鑷子夾一隻棉團,蘸著酒輕輕地消毒季鴻的傷口,他跪在腳榻上,捧著季鴻的手吹了吹,“還好抓得不深,隻是破了點皮,不必上藥,不過這兩日彆碰生水。”
米粒似的血珠微微地滲出,酒順著傷口煞進皮肉裡,季鴻輕輕地皺了下眉頭。
“我撓疼你了嗎?”季鴻問,“我到底該怎麼對你?”
早春的風清淩淩,順著白美人撥劃開的窗縫潛進來,卷起餘錦年的袖角。幔帳一鼓,季鴻滿肩烏發被夜風撩起,床頭的燈花顫顫巍巍地抖了抖,艱難地維持住了那朵搖搖欲墜的光亮。季鴻回過神來,指尖在對方掌心若有似無地撓了一下,又輕輕抽出:“一點小傷,不折騰了。睡罷。”
餘錦年一把抓住,扔了沾血的棉團,再換一隻新棉團。窗外貓咪喵喵叫,小叮當蹲在步廊下的坐凳媚子上,一下一下地舔著白美人的毛,一絲不苟,餘錦年也一下一下地擦淨季鴻的傷口。
“你信借屍還魂嗎?”
帳落下來,輕紗將兩人視線隔絕,隻有交握的手還傳遞著彼此的溫度。季鴻一時啞然,他伸手要去撩簾,幔布卻被人從外麵攥住,季鴻獨自坐在蒙蒙昏黃的榻內,聽到少年的聲音柔柔地傳來。
餘錦年低著頭,仿若自言自語:“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卻活過來,從亂葬崗上一步一步地走回人間。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是死的那個人,還是活著的那個。又或者,我們兩個其實都死了的,這些不過是我的一枕黃粱。”他抬頭去看帳內季鴻的影子,又問一次,“你信嗎?”
季鴻心裡一揪。
餘錦年鬆開幔簾,像鬆開了心裡一個秘密,他剪了薄薄一小段白紗覆住季鴻的傷口:“可總是要活下去的呀!還有好多願望沒有實現,好多計劃沒有完成,人間風物,萬丈紅塵,我還沒一一欣賞過。我見過很多將死之人,我知道活著有多不容易,也知道死隻是瞬息頃刻的事……可即便是大夢一場,我也想活下去。”
幔帳向兩邊打開,消毒的酒氣散了,留下淡淡的辛香。季鴻頃身過去,少年臉上乾淨溫暖,他將餘錦年的臉捧過來,含著他軟而乾燥的嘴唇侍弄,他隻手繞到錦年背後,捋了捋少年被風篩冷的肩胛。
季鴻寧願他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用借屍還魂這種借口騙自己。可也隻有這樣玄乎其玄的緣由,才對得上他那離奇豐富的學識,和小小年紀就通透安穩的性子,所以他其實……死過一次。
季鴻曾經無限地接近過死,但一次被二哥拉了回來,一次又被餘錦年拉了回來。
死是什麼滋味?
餘錦年垂著眼睛,順從地被引上了床榻,跨坐在男人身上,被他一口咬在頸間,要被他吃了似的用力。
舌下的血管突突地跳,鮮活滾燙,勃勃有力,季鴻沿著那一小簇生機一路吻上去,至餘錦年唇角停下,他抬起手指揉了揉少年微張的下唇,用狹長的眉眼打量:“你叫什麼?”
餘錦年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卻覺得自己從未掌握過主動權,他甚至一下子沒明白季鴻在說什麼,眼神茫然地看了看他。
季鴻手指深入他腰間,視線卻凝在他的瞳裡:“原本的姓名,你自己的。”
餘錦年吞下一口顫-抖:“也、也是餘錦年……”看季鴻神色狐疑,低下頭蹭他的臉頰,剖白似的小聲呢喃,“沒有騙你,沒有什麼可騙你的了,真的是因緣巧合。年年有餘——”
“錦繡華年,我知道。”季鴻張開嘴,放他的舌進來,放心地捋順少年的脊背,他吞下餘錦年的惶恐和急切,也吞下自己咄咄將出的不安。季鴻知道自己生來沒有悲天憫人的天賦,他不知道究竟如何做才能照顧好這個同樣“不愛被人管束,永遠我行我素”的少年郎。
但現在他隻覺得釋然:“這就夠了,至少這麼久以來……我沒有喚錯所愛之人的名字。”
餘錦年輕輕喚了聲“阿鴻”。
“你,”季鴻知道自己不該問,但他確實很想知道,他想知道有關少年的一切,“是怎麼,怎麼……”
“怎麼死的?”餘錦年替他說出來。隻是短短兩年,上一世的事情就好像是已過去了很久,久到得病時的痛苦一時之間竟有些想不起,人到底還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病死的。”他呼了口氣,搖頭笑了笑,感慨道,“先人說得不錯,醫者難自醫。命這種事,再是不信也不行啊。”
季鴻驚訝,病死,這個聽起來和他毫無乾連的詞。
餘錦年說:“還好,習慣了。”
季鴻明白了,不再張嘴,隻用力將他攬住。
良久,他鬆一口氣:“這枕黃粱,我總歸是要和你一起夢的,夢一輩子也不醒。至於你是屍,是人,是貓妖狐怪,亦或者千年狸精,都不重要。”幔帳裡的溫度緩緩上升,溫言軟語遊繞耳廓,“即便你是什麼飲血吞肉的妖魔,我這身皮肉也給你果腹,隻怕你嫌我寡淡。”
餘錦年緊緊繃著脊背:“那你說話歸說話……手拿出來!”
窸窣一陣,季鴻兩手扶在他的腰側,支起上身來,附耳輕聲:“好,那你自己來。”
餘錦年拽他的手腕,試圖離遠點,急匆匆道:“可是明天,明天還要上朝。”
“無妨。”季鴻不疾不徐,將他箍回來,“告假便是,我左右是體弱多病的名聲,長途跋涉回京,心力不支也是有的,不差再歇一月半月。”
餘錦年:“……”
侍貓的小僮深夜提著燈籠,在偌大的金幽汀裡遊-走,小聲地喚著“白大人”,急得團團轉。白大人就是那隻碧瞳白貓,小的們隻知它品種珍貴,又不知它究竟是誰家的種,究竟叫什麼名兒,就白大人、白大人地叫,叫得多了,白貓咪偶爾也能給幾分薄麵,應一聲。
自從這貓兒跟著小叮當回來,就自己大搖大擺地把金幽汀轉了一遍,還挑中了一間空房當窩,小廝們問過府上的清歡掌事,回頭就把那間房掛了幾層厚絨簾,做成了暖和的貓兒房。手巧的丫頭們縫了些毛球和布老鼠,房梁上掛了幾隻大鈴鐺做玩具。所幸白主子賞臉,對新家很是滿意,每晚都會自己回來睡覺。
小僮今兒個睡了半宿才發現白大人沒回來,怕貓生地不熟走沒了,特地拎著燈籠出來找。
走到聽月居,幾聲嬰兒啼哭似的叫聲自院牆裡傳出,他聽出是白大人的細貓叫,急急轉進去看——哎呀!天地老爺喲,小叮當那色膽包天的小家夥,竟騎在白大人身上!那麼一隻漂亮順滑的小白貓,被小叮當壓在身下蹭得一身亂毛,似頭炸毛的小獅子。
他知道貓兒交-配的時候不能亂扯,不然要挨咬挨抓的,就遠遠的守在亭廊儘頭,等兩個辦好事好抱回窩裡去。
打了個不知多久的盹兒,他謔地醒來,手裡燈籠已經半滅不滅的了,再一回頭,那兩隻搗亂的貓正靠在廊柱底下互相舔毛。他歡歡喜喜地跑過去,把白大人抱起來,白大人困眯著眼睛,舒舒服服地團他臂彎裡睡覺。小叮當很有眼色地順著小僮的手臂跳上去,蹲在他肩頭,歪頭望著白大人打呼嚕。
正待要走,又一聲嬌嬌的貓叫,小僮托著兩隻貓咪疑惑地四處找了找,也沒瞧見,隻好揣著一團疑惑往回走:咦,難道院裡還有彆的貓?他揉幾下小叮當的頭,你難道還誆騙了彆的貓兒回來?
小叮當一仰小臉,朝著臥房的方向哼哧一聲。
燭花啪啪爆開,蠟淚油似的一汩一汩流下燈台,衣被陣陣地響,季鴻壓低聲音:“寡淡不寡淡,嗯?”
寡淡不寡淡,你說寡淡不寡淡?!餘錦年氣得咬他的肩膀。
春天就該濕淋淋地下些雨,破曉時碎碎地潤過園子,太陽一出,又是一日好天氣。
早上一群小廝們又手忙腳亂地追貓,一黃一白掀了天,小叮當又不知道哪裡惹了白大人,被白大人緊追著咬,兩隻才睡醒,就把花圃裡才整好的苗芽兒踩得七零八落。穗穗提著裙擺,披頭散發地追白大人,她很喜歡白大人軟綿綿的小身子,和那雙寶石般的碧藍眼睛。
小姑娘皮起來,和哥兒們一樣狗嫌貓厭,清歡越來越管不住她,一手拿發帶一手拎鬥篷,她腿腳不好,跑不快,隻能急得在後頭喊:“穗穗……穗穗!”
餘錦年很久沒聽過這樣鬨騰的聲音了,不是金鑼號鼓,更不是嘶喊哀嚎,隻是尋尋常常的吵鬨,臨邊園牆外的商販吆喝,和小廝丫頭們聚在一起討論家長裡短的嘰嘰喳喳,是煙火氣。
他沉在幔簾內醒不過來,夢裡上下顛簸,季鴻追著他問,好吃不好吃,寡淡不寡淡?要不要再來幾口?
餘錦年一個激靈嚇醒過來。
腰酸,腿也酸,他哎喲一聲,掛著一對黑眼圈仰頭又倒下去。翻身想揉揉自己的老腰,一股異樣忽然發自腹下,難以名狀,他臉上又青又紅,瞪開眼四處找了找——沒看到禍首,倒是聞到一股濃鬱的香氣,清馨解穢,直入肺腑,是佛寺裡常燃的香藥。
季鴻不信佛道,何故一大早就在房間裡熏佛香?
他抱著枕頭想往腰後墊一墊,一抓開,枕下藏好幾隻黃符角包。
“……”餘錦年驚了一驚,怎麼回事,夏京的佛寺淪陷了嗎,都搶起道家生意,兼賣符紙了?他與那符角麵麵相覷,一人推開房門踱了進來,腳步輕而齊整,餘錦年一下就能認出來。
季鴻捧著一遝衣服,見他醒了,撩開幔簾提他起來,銅盆裡擺了濕手巾,水裡不知道添了什麼東西,搞得手巾也是香噴噴的一條,給他抹乾淨臉,就拿起衣裳一件件地往他身上套,自顧自地說:“昨夜派人去請了閔相府上的鐘道長,道長神機妙算,也道你是前世積了福報,命不該絕,閻王殿不敢收,隻得放你回來自謀生路。隻是這肉身到底不是你的,隻怕魂魄不安。”
“道長還親寫了定魂咒,連夜叫下頭人縫在你衣領袖口內,安神符也要常常佩在身上。佛香也是自京外大佛寺裡請的,受過供奉,鎮魂守魄是最好的,熏一熏沒什麼壞處。”
他低頭檢查檢查餘錦年,懊悔道:“以後我定多給你一些,精氣充旺,自然也能長命百歲的。”
餘錦年仰頭看他,眉毛擰成一團:“什麼東西多給我?”
“精血。”季鴻一張嘴,端得是光風霽月,恬靜安然,哄人也哄得充滿耐心,“男子精血最是補益。錦年,聽話。”
餘錦年眯著眼睛,聽他講了一刻鐘邪門歪理,表情漸漸失控,他隨手抓起枕頭朝季鴻擲去,又氣又笑:“這就是你日完不給我洗澡的理由?!”
好端端一個不崇佛不信道的季大人,如今搞起這一套神神鬼鬼的東西來,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封建迷信害人不淺!
餘錦年氣到頭冒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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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謠一張嘴,辟謠累斷腿。
餘錦年被閔家供奉的鐘道長判言魂魄不安,季鴻就當真按著他定了個把月的魂,也不知這人是真為著定魂,還是以權謀私欺負人。幸虧道長沒說要齋戒,至少他還有酒肉可品。
季鴻瘋狂尋求各種安魂術法,那麼聰明睿智的一個人,被真真假假的和尚道士騙了好幾次,他飲酒則成了最無關緊要的。夜裡睡得淺了,醒來第一件事定是翻身過來摸一摸他臉上的溫度,生怕他哪天離魂而去。
餘錦年不是沒心沒肺,隻是不讓他折騰這一次,他心裡驚惶,不如讓他自己安了自己的心。早知道是這樣,餘錦年就不告訴他這事了,平白惹一身慌亂。
京中三餘樓早先平疫的時候有所損耗,要修葺一番,不忙著重開。餘錦年無所事事,遂帶著一眾小廝四處淘買京中好酒,吃醉了反正也有季鴻任勞任怨,親上門來領他回去睡覺,且不說他吃醉以後,還肯乖乖巧巧聽季鴻的話。
想是他這一醉,醉出了名,頗有些酒肆專程來邀他來品鑒美酒,隻為一睹季家公子的英拔神朗。金幽汀上一時間報信者不斷,大有十年前季家二哥醉臥柳堤的風采。
不巧的是那日深居簡出的鐘道長偶然上街買墨,見餘錦年小小年紀,青天白日就流連酒坊,縱飲無度,當即痛心疾首,登門告他小狀,大斥季鴻“助紂為虐”“溺愛不明”,又在他定魂大業上添了“戒酒三月”一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