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錦年專場(2 / 2)

醫食無憂[穿越] 青骨逆 17242 字 8個月前

天子雖不懂醫理,卻明政事,餘錦年上過條陳,列舉了當下醫事所麵臨的弊端——傳世醫家故步自封,醫典藥方秘而不傳,絕不輕示他人;民間遊醫一知半解,百姓不問真假胡亂投醫,甚者一日內連換數位大夫,隻求速效。病家惶惶,醫家畏縮,以至於一旦發生大疫重疫,爆發幾乎是一瞬間的事。

賢人有言,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即是如此,又何嘗不能“興醫學,置明師,養天下之醫”?此前大疫,眾醫束手無策,竟有閉門不出甚至退而自保者,終至大疫從江南綿延於京師。天子震而驚之,才知民間醫事積弊如此,更知須廣開醫學,解民之困頓。

於是廣濟提舉司也成了餘提舉的“一言堂”,期望久陷疲憊的醫事醫政能因他泛起幾朵浪花。

他自然不會讓所有人失望。有了天子“隨卿去做”的金口玉言,醫學提舉司還沒修好,他這莊子倒是加工加點地蓋好了,毫不客氣地掛匾“廣濟醫局”,聘大夫、收病人,道是要“厚德濟生”。

而醫學提舉司大開司門的第二日,京中又湧起了丈高的水花。蓋因餘錦年張下告示,提舉司下設杏林苑,歲秋招募醫徒,十二歲以上已識字啟蒙、有心向醫的學子都可來報名,試學一月後考校,不論貴賤貧富男女,合格者即可入學。杏林苑學醫共五年,前兩年在提舉司中習基礎的醫典醫籍,第二年可自行選科,無論是內瘍還是婦兒,皆有專精此道的醫學教授,後二年則須至京郊廣濟醫局臨證學習。

待學期日滿,筆頭功夫和臨證功夫試驗均為甲等者,便可獲得杏林苑所批的醫牌,坐堂開診了,倘若當年考不過,次年、次次年繼續學便是,實在考不過的直接退學也就罷了。若還想更進一步,亦能由提舉司舉薦,參加禦-用醫科考舉,入禦醫司。

此前禦醫司考舉隻有世傳醫家能參加,且需專人引薦,這些醫學世家經傳數代,大多也都是名門望族了。餘錦年此舉,是將禦醫司的大門朝天下醫士打開了。隻要有才、有誌氣,無論是否出身世家,都可一展才華。

此等好事,可比苦讀十載聖賢書要容易多了!京中好些科考無望的生徒想來試試水,結果進來不足半年,就被嚇退了大半。這杏林苑,進倒是進得了,誰知是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旬旬考,月月考,什麼內經方藥經絡穴位,什麼理法配伍病機辯證,陰陽八卦要學,五行水土也要學,什麼天地有陰陽、臟腑有陰陽,山川峰巒皆有陰陽,直把人搞到頭昏。

不說有的人,背到死,也連舌是紅是紫、苔是黃是白都分不出來;更不提還有一個月過去了,都沒搞清楚弦脈到底是什麼樣的。這還聽說隻是基本課目,後頭還有溫病傷寒本草思辨……

甚至還有解什麼剖,那各色器具製成的五臟六腑血道穀道,粉琉璃雕做的人腦、白石刻成的骨頭,看一眼都嚇人,餘大先生卻要他們都背下來,背錯一條都不行。

生徒們被折磨得半夜做夢都是被餘大先生抽書罰站。

數年來,餘錦年先後請來了十幾位常駐提舉司的醫學教授,杏林苑不拘一格,其中除了世傳醫家出身的名醫、禦醫司的醫士,甚至還有僧醫道醫,和不知哪裡找來的隱士。下到二十啷當,上至花甲古稀,杏林苑上的醫學教授形形色-色。而天南海北請來的客座教授更是數不勝數,講一些往日難能聽到的奇言怪論,巧而又巧的診治方法,甚至有一次,還請來個跳大神的江湖術士,講些遊走江湖的奇聞趣事。

以餘錦年的話說,倘若“術”有用,那即是安撫了人心,而懂得如何安撫人心以至於讓病家身心托付,亦是醫者的必修之課。“術”隻是其形,術法之內,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他們自己體悟。

一開始,因為醫學提舉司的醫政新改,群醫反對,怒況空前,罵他出身不正、敗壞醫門風氣,斥他嘩眾取-寵-、小人得誌,勒令門下族人不可投他醫門。若非有禦醫司陳陽及尤青柏的鼎力相助,餘錦年的新改也未必能進行得如此順利,更不說,尤青柏後來將他的侄兒塞進來、陳陽亦成了杏林苑的醫學教授,一下子給京中諸醫門做了表率。

從此醫學不再隻是高門貴族的養生湯,亦要做普濟百姓的救命丸。醫者,從凡凡人間中來,亦要回歸凡凡塵世中去,隻要有人願意學,餘錦年絕不藏一字一句的私,隻望他們能記得,廣濟廣濟——廣博慈行,厚德濟世。

這些年來,提舉司和廣濟醫局漸漸步入了正軌,杏林苑最早的一批生徒,如今也都自行己路,去向五湖四海,帶著杏林苑對世間的美好祈願,帶著“廣濟眾生”的使命,各奔前程。而同是第一批的蘇亭,終校試驗時拿到了全“上甲”的成績,此後至今也無人超越,之後蘇亭在廣濟醫局坐了兩年堂,如今也留在杏林苑做了醫學教授。

八年彈指一揮間,有時候餘錦年會突然想起來往事,當年在信安縣時略帶倦容的二娘、膽小怕生的穗穗、重情重義的清歡,還有貌美懦弱的海棠和情癡一片的蘇亭……一幕幕像是在眼前,又像是在前世,有些人的眉眼已經不甚清晰,唯獨在夢中才能短暫相聚。

看到穗穗出落得亭亭標致,蘇亭也開始了行醫之路,小海棠也是個能說會跑最愛黏著爹爹的小姑娘了,清歡早幾年就如願嫁給了段明,大家都很好,日子過得平平安安。還看到二娘撫著清歡大起來的肚子,溫聲細語地哄她還未出世的小寶寶,也看到白海棠依舊是一副繾綣溫柔的神色,哼著舊曲,坐在廊下縫補蘇亭磨破的袖角。

餘錦年一下子醒來,睜開眼,曲聲消散,眼簾中依稀是青墨色衣擺,繡小枝的秀竹,隨著搖扇慢慢地起伏。他抬起頭看了看,看到一張很少出現在夢裡的臉龐。

“阿鴻。”他叫一聲。

很少出現在夢裡,是因為日日出現在眼前,他無需以夢相思。

“醒了?”季鴻從冰鑒旁取來茶盞,柔聲地說,“怎麼隻睡了不到一炷香時辰,可是太悶熱了?下頭才做好的冰鎮酸梅漿,起來解解渴罷。”

餘錦年端著涼盞咕咚咕咚幾口把酸梅漿吞了,痛痛快快地舒爽了一回,他舔舔唇畔道:“忽然記起來,睡下之前穗穗說你來找我是有事的,差些忘了。什麼事呀?”

“不是什麼大事。”季鴻不徐不緩地道,“想乞餘提舉幾日假。”

餘錦年:“啊,怎麼了嗎?”

季鴻道:“回信安縣看看罷。石星與我寫信,說信安變化很大,處處車馬粼粼、房屋幢幢,薑小少爺的春風得意樓也開了分家,就毗鄰我們的一碗麵館,說是要與你爭爭風頭呢。說你若是再不回去瞧瞧,他就把你那麵館買了去。”

“一碗麵館燒都燒乾淨了,殘垣斷壁的如今也不知成了什麼淒慘模樣,如何他還能和我爭風頭,莫不是吃醋吃昏了——”餘錦年下了床榻,要換身乾淨舒爽的衣裳,說到這猛然他一怔,似想到了什麼,忙轉頭去看季鴻,“等一下!你,你不會是……你把一碗麵館重新……”

季鴻抿唇輕笑,薄薄紙扇搖出了萬種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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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金幽汀門前停了一輛寬敞舒軟的馬車,從外看隻是廂轎大了些,並無什麼奇特,在內卻其實彆有洞天。旁人看了或許會說不規矩、不體統,可對季鴻來說,餘錦年就是規矩體統,長途跋涉之下,隻要他坐得自在,其他都是最無所謂的事情。

餘錦年依舊寸步不離地提著他的藥箱,手邊抱了幾本未完成的書稿,垂著腦袋沉著腿走出來,想是昨夜又為了寫書而熬夜了。

他決定得突然,提舉司和廣濟醫局都還沒回過神來,他就把逐項事務安排妥當,竟是瀟瀟灑灑一出門,當甩手掌櫃去了。照他的詭辯,這提舉司和廣濟醫局說到底都是天下人的,總不能離了他就不轉了,要照著規程,該如何辦就如何辦才是。

末了搖搖頭歎一聲:“我也隻是個普通的大夫罷了。”

諸人:“……”

穗穗追出來送,清歡也挺著大肚子,被段明扶著非也要來。餘錦年把藥箱書冊放到馬車上,回頭擺擺手,叫他們都快回去,隻是去江南閒度幾日,又不是上戰場,哪裡需要這般隆重了。

清歡心想,這些年餘錦年忙碌夠了,也該歇歇,可又說不出口,他們都知道這位從江南一路風風雨雨過來的小神醫究竟有多放不下他的醫道。這不是他一個人能辦成的事,或許一代人、幾代人、幾幾代人,都難能辦出他心中最想要的那個結果,但他願意為之努力。

就算成不了,他也要做先驅。

餘錦年上了車,馬夫收了腳凳,他撩開簾子又看了看,想起自己剛來金幽汀的時候,也是這樣,在門外,仰頭看上麵金燦燦的金幽汀的字匾,心裡疑問,這就是家了嗎?

如今這個疑問成了篤定的答案——是啊!

馬夫勒了勒韁繩,正待揮鞭,穗穗突然跑上來,喚了一聲“小年哥哥”!

餘錦年回頭看她,高興地笑一笑:“哎。”

穗穗盯著他沉默片刻,才拗著性子說:“你,你替我多吃些家鄉的好吃的,幫我看看我阿娘,瞧瞧有什麼新鮮玩意兒也買回來。總之,總之……不用著急回來。”

餘錦年笑著,半晌應一聲:“好呀。”

馬車轆轆,穗穗站在台階上,遠遠地使勁擺手。

直到出了城,再也看不見京城的城門了,餘錦年才轉回身子,坐在那兒發呆。季鴻問了他兩句,他皺著眉頭,不情不願地說:“你當我近鄉情怯罷!”

季鴻忍俊不禁:“這才剛出了京城,你就近鄉情怯,若真是到了信安縣門口,你該當如何,難不成要躲到我懷裡來嗎?”

餘錦年盯他一眼。

原本以為,信安縣的一切都已被付之一炬了,那回去與不回去也就沒有什麼分彆,可現在他一想到季鴻可能是把一碗麵館重建了,雖然明知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原原本本的麵館,可他心裡還是忍不住期待——那畢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呀!是他與二娘相持相伴,又與季鴻相遇相知的起點。

是他第一個能稱得上是個小家的地方。

……

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當馬車駛入信安縣西城門,駛進長街,看到兩側店鋪林立、人頭湧動,繁華喧鬨之景真是今非昔比。餘錦年一時竟有些認不出來了,他像是到了一座新城池那般,撩開車簾四處張望,曾經的燒餅鋪、炙肉坊和胭脂店,有些沒了,有些反而開得更大。

天黑透,馬夫長籲一聲,軲轆漸漸停住。

餘錦年看著車窗外的小鋪,簷下兩盞紅紅的小燈籠,墨色的門板上貼著已經曬褪了色的福字,門扇微微敞開一條縫隙,好像隨時都會有人走出來,吆喝一碗麵、或者一籠新出屜的點心。它就這樣安安靜靜地佇立在鬨市之間,仿佛它原本就在這兒的,從沒有什麼改變——餘錦年忽然有些哽咽之感。

季鴻牽著他下了車,在半開的門板上敲了敲。

一個中年人匆匆出來,冒出頭來將他們上下打量一番,不好意思道:“抱歉了二位客官,這鋪子不開張,我隻是給這家看門子的……”

餘錦年看到其中的桌椅板凳,一樣的陳設,隻是新了些;牆上依然掛著他慣用的用來記菜名的小木牌,隻是牌上是空的,沒有字;通往後院的窄門上懸著顏色溫柔的隔簾,被穿堂的暖風吹得翩翩飛揚,露出後院牆角下幾盆青綠的盆栽。

中年人看他忽然眼中水亮,嚇了一跳,忙道:“這這,公子啊,我們真不開張,再說我也真不會做菜。您這要是餓得急,隔壁便是新開的春風得意樓的糕點鋪子,您去哪兒坐坐?”

季鴻拿出地契房契:“不忙。他就是這家的東家。”

原先的地契房契早被一把大火燒沒了,如今的是季鴻早在官府另備下的。

“啊?”中年人接過地契看了半天,又嚇了一跳,“哎,哎,還真是!東家哎!您這好些年也不回來一趟,我還隻怕您不記得了哪!”

季鴻給了他一袋銀果子:“這陣子不必來看門了。若是又要看了,再去叫你。”

“哎,行!”中年人拿了賞錢,既沒敢多看,也沒敢多問,回頭簡略收拾了鋪蓋卷就背著回家去了。這些銀錢足夠給家裡的媳婦孩子們都置辦幾身過冬的厚衣裳。

餘錦年默默地走進去,挨個兒地摸過桌椅板凳,在前堂裡轉了兩圈,又穿過隔簾往後去,牆邊的蔦蘿鬆燒沒了,被季鴻新換上了一簇小薔薇,一樣的鬱鬱蔥蔥,枝葉間冒出粉粉紅紅的花蕾,嬌豔欲滴。隻有小井還是原來那口井,邊際上燒出了一塊黑印。

季鴻跟在他身後走,看他把每個屋子都轉了一遍,最後才慢慢踱到他們兩個的臥房。

原來床是這樣的小,當初他們兩個是如何在這樣一張窄窄的床榻上共眠的?這麼多年過去了,餘錦年自己都不是很記得清屋裡的一磚一瓦、一桌一椅究竟是什麼樣的擺設,季鴻卻能記得這麼清楚,分毫不差。

也許對季鴻來說,這裡也同樣對他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餘錦年坐在床上,閉上眼,好像又能回想起當年,季鴻因為怕黑而在夜裡欲蓋彌彰地搭著他腰的樣子了。

他一下笑出來。

“笑什麼?”季鴻問。

餘錦年睜開眼,展開雙臂摟住季鴻的腰身,將側臉貼在他的身前,聽到遙遠的從胸腔傳來的呼吸聲,似沉沉的海滔,拍打在他的心上。靜靜地抱了一會兒,他慢慢收緊手臂,若有似無地嘀咕道:“想要……”

季鴻低頭:“想要什麼?”

餘錦年掐他的後腰,氣他怎麼一路上貼著耳朵咬個不斷,到了地兒反而突然當了純潔聖子起來。他埋下頭,拿牙齒咬開了他腰側的襟帶,爾後仰著頭粼粼地望著他:“我想要。”

季鴻一下子明白,狐疑道:“你……行嗎?剛下車,不累?”

“你讓我再累一些。”餘錦年拽他,“我現在激動得睡不著,你、你進來,我們說說話。”

季鴻托著他,刻意問他“往哪進”。良久,熄了燈,遮下幔帳,又聽見窸窸窣窣一番動靜,季鴻低聲笑了起來,將他腕子抓在手裡,張開的五指繃緊了,那原本把脈的手,如今把著季鴻的命脈。

夜深,一聲極致歡愉,季鴻俯首吻他:“進來了,你想說什麼話?”

餘錦年霧眼迷蒙地看他,喉嚨裡的每一下都在緊縮,他在黑暗裡摸尋季鴻的唇,與他靠近,與他依偎,與他在下一個十年、下下個十年,同樣能像現在這樣,相擁相吻。

他動了動喉舌,與季鴻唇齒糾-纏之間碾出了三個字。

三個字被季鴻全力咬碎,淩亂潰破地吞吃進男人的腹中,此生都因之饗足。

……

翌日。

信安縣人驀地發現,那間經年緊閉的小麵館,突然之間——開張了。

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前,笑著彎彎的眼睛:“來碗雜醬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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