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連枝專場·下(2 / 2)

醫食無憂[穿越] 青骨逆 17838 字 8個月前

乾點什麼,類似的話好像閔雪飛也問過,太久遠了,他甚至不太記得當初自己說了什麼,他從來不信自己能有什麼下輩子。若是原本,當年八歲那場宮雨裡,假如閔雪飛沒有生病,假如他向天子討了恩賞,要一個司苑局整天尿褲子的小太監回家去幫他養花……也許一切就都不一樣。

可惜時過境遷了,錯過了就是錯過,再也沒機會重來。

……

獄卒發現,最裡頭那個大宦不吃東西了,隻喝點水,每天隻會抱著那條破毯子發呆。幾個獄卒怕他還沒受刑,先自絕在這裡頭,便把桌子拉近了點,在能看得見他的地方擺菜吃飯。有個年輕獄卒看不下去,掰了半個饅頭,拿熱水泡了。旁邊人拽他:“你乾什麼,那可是個奸宦!”

“那也是個活人啊。”年輕獄卒走過去,把碗遞到柵欄裡頭,“你、你吃點?就算是斷頭,也不能餓著走哇?”

連枝搖頭。他聽說,淩遲的刀特彆鋒利,能在骨頭上片出粉末來,剮的時候要是一不小心斜錯了方向,容易刺穿腸胃,要是死之前吃得太多了,什麼飯渣食泥就都會從破口裡漏出來,淌一地,特彆難看。

獄卒也沒拿走,把碗留那,回去了還被其他人嘲笑:“人家根本不領你的情!”

幾人就著茶水邊說邊吃,忽地門口來了兩個太監,瞧氣派職位還不低,進了門嫌棄地在鼻子前扇了扇,挑著眉眼問他們:“連枝呢?我們來提他走!”

獄卒心道,這是來押人的了!忙掏出鑰匙,引著兩位一路到了連枝的牢房前,朝裡指了指:“可等著您二位了!噥,這位不吃不喝的,再關兩天,我們隻怕要捏著鼻子往裡灌粥才行了!”

太監揚揚下巴,示意他開門,見連枝蹲在裡頭不動,他蹙眉喝一聲:“連枝,趕緊的!彆耽誤咱們辦事!”

連枝沉沉地吐出口氣,扶著牆麵站起來,手裡攥著毯子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他也不跟彆人似的,臨刑前沒有痛哭流涕,更沒有淒號喊冤,隻是邊走邊給自己理頭發,問領路的那個太監,能不能讓他把那條毯子一塊帶去,想留個念想。

“你愛帶著就帶著。”太監擺擺手。

又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下來,太監不耐煩了:“又怎麼了!”

連枝支支吾吾一陣,問:“能不能,找個麻袋,帶時候把我臉罩上?”

太監稀奇:“罩臉乾什麼?”

連枝搓搓衣角:“我……不想讓人看見。”其實是不想讓閔雪飛看見,萬一他來觀刑了呢,要是自己麵目猙獰,豈不是死之前也不能留下個好印象。

太監擰過身子來打量連枝,他在宮裡時和連枝不是一枝兒的,他是昭華宮那邊的人,有福生和皇後在頭上,不怎麼去碰這位大祖宗的黴頭,但倒是時時聽人說這位是個手段淩厲的人物,人人敬怕。今兒個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像傳言也不怎麼真哪!

罷了,總之以後也不關他們的事了。太監道:“你想不想讓誰看見,和咱沒什麼關係,咱隻負責把你提出去,至於出了這刑部大牢你愛去哪,愛拿什麼遮臉,都和咱一撇兩清了,便是要去大街上下跪要飯,咱也管不著。明白了?”

獄卒一愣,連枝也一愣:“出去?去哪?不是……去武德門?”

太監失笑兩聲:“去什麼武德門呐?喲,敢情這傳話的落在我們後頭了?”他大搖大擺地朝外走,也並不在乎,“你啊,是撞上大運了,皇後娘娘慈心,說要給陛下積福,正月裡不動極刑,都赦了。沒事兒,指不定咱一出去,那傳話的也就到了……趕緊的吧!外頭還有貴人等著呢!彆耽誤時辰。”

獄卒小心地問:“赦了是什麼意思?這、這也能赦?”

“就是沒了他所有的東西,賞百十板子,趕出宮去。”太監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本朝不似前朝,前朝有太監在宮外置家產買媳婦的,在本朝這麼乾是要犯事兒。

太監們一生攢下來的積蓄不過是幾塊黃錢,老了能在宮裡各處太監所裡榮養,就是天大的恩賞。這雖說是赦,可不給他一個銅子兒,他一粒米的積蓄都沒有,此番就算是出去,和逼他去磕頭討飯也沒什麼分彆。

更何況,就算他是想謀點生計,那也得有人不嫌棄哪!他可是個人儘皆知的大閹!隻怕挨揍還來不及。

太監乜著眼,想他身嬌肉貴的,也是被小的們伺候慣了的人,也不知能在外頭苟活幾天?

他道:“上頭的事,誰說的清楚啊。如今是太子聽政,大殿下輔政,皇後垂簾,赦令是加了各司的章印的,還能有假?你倒是走不走,怎的這麼多話,還是舍不得這裡不成!”

到了門前,連枝還恍惚著:“那板子……”

太監是煩不勝煩,朝他背心猛地攘一巴掌,徑直用力把他推了出去:“廢話沒完沒了!你的板子有人替你買了,還不快滾!再礙眼就真拉你去武德門!”

外頭亮得刺眼,白茫茫的像是跌進了一團雪池裡頭,他多日沒吃過像樣東西,被太監一巴掌推得動搖西歪,輕飄飄地好似沒重量一般,眼見著要一屁-股拍在地上,連枝下意識閉上眼。

不疼。一雙結實的臂彎撈住他腰,將他一下子帶了起來。

他猛地回頭去看,眼裡白光散去,那像是從地府深淵回了人間一般,是從重重的黑暗裡刺穿過來的光亮。

——人間,有小檀香的味道。

連枝愣愣地看著他,啞了,這神情,比剛才以為要去武德門時還要淒惶。挨剮他不怕,可見著這個人,他瞬間生了彷徨怯意,渾身發抖。

閔雪飛解了身上的狐氅,將清清瘦瘦的連枝兜頭罩住,又攬著他肩把他抱起來,動作輕柔至極。太監們看得目瞪口呆。閔霽是個什麼樣的人?那是能臣錚臣紅臣,旁人都說,這位早晚也是要拜相的,到時閔家一門雙相,那才是真的權傾朝野!

一個權臣,一個權閹,太監們挑著眼睛嘖嘖稱奇。

後頭竊竊私語說什麼,閔雪飛都視若無物,到了馬車跟前,恍惚聽到肩頭瑟瑟的抽泣聲,落在沙沙的雪裡,像是早就斷線卻一直不肯鬆開斷頭的珠子,此時一下子崩落了,再也撿不起來。閔雪飛把他放在馬車前板上,輕輕地抹他的淚,又低下頭去,吻他的眉毛眼睛:“不哭了,彆哭。你一哭,我要恨我自己了。”

可是連枝止不住,他顧不上臉麵,直往閔雪飛的胸口裡鑽,緊緊抓著他後背的衣裳,把話抽得委屈破碎:“我以為、以為你再也不想來看我……”

“我……”閔雪飛想解釋,他看連枝凍得發抖,忙先把連枝弄進車裡。這雙腿瘦得隻有骨頭,走路都發飄,他每日送進去的飯菜不知都進了誰的肚子?可這麼瘦的人,卻有一把子力氣死死攥著他不鬆手。閔雪飛覺得胸口被連枝鑽蹭過的地方酸脹發疼,一直脹,快要裂開了。

“我-日日在外麵站著,隔著牆,他們說你就在那扇窗後麵,可我不敢進去。”還有閔雪飛不敢的事情,他在議政堂說一不二,可對著連枝卻心虛至極。是他把連枝算計了。

到了連枝這樣的地位,腹中全都是天家秘辛、宮闈隱晦,即便是無災無禍,也是要老死宮中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說是能榮養,可又有多少太監當真能平平安安壽足而逝?更何況他得罪了那麼多的人,一朝失勢,一人一嘴都能把他啃得骨頭都不剩!可是要從宮牆裡弄出一個大宦談何容易,自古就沒有這樣的先例。

連枝總是瞻前顧後,對付彆人的時候手段那般淩厲,到了自己身上便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是閔雪飛知道,連枝隻是害怕事情不成會牽連到他,所以寧願一輩子不出宮,也不肯叫他冒險。

自去年,天子就開始淋漓不儘地生病,借著這陣西風,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一定要把連枝給弄出來。既然大宦不能放歸,那總能反其道而行之,倒台的大宦,若是天家念其儘心伺候了一輩子,無功有苦格外開恩,特賜能挨過了一百零七杖還沒咽氣,就扔出宮去自生自滅。但自有例以來,從沒有人挨過五十杖,都是朝死裡打。

可他是閔霽,論弄權,他不比連枝差。在天子病榻前,他親手擬了連枝的罪狀書,又代天子親手批了捕文,調禁-衛去捉人,八大條,每個字都是從他心裡剜血。

本也是該殺的,可天子病臥龍榻,太子懵懂,是燕思寧輔政,代掌印璽。

那日燕思寧自刑部大牢裡出來,看到雪地裡已佇成石像的閔霽,隻說了一句:“他在等你。”

起先是見不到,後來是不敢去。這件事辦得越是狠心,他就越不敢去見連枝。

“我怕我進去了,隻看你一眼,就再也狠不下心了。也怕,也怕你恨我……”閔雪飛揉著連枝哭濕的臉,掰開他縮在袖口裡的手指,用備好的手巾一點點地擦拭,指甲縫裡都是汙泥,他不敢想連枝在牢裡是怎麼過的,“他們抄你的時候,有沒有弄傷你?有沒有對你動刑?”

好像明白他在說什麼,又好像不明白,連枝癡癡地看著閔霽,每一眼都像是最後一眼似的,睫毛底下有流不儘的水。半晌搖了搖頭,還是往他懷裡躲。

哪裡還是那個人人懼怕的大宦了。

“怕不怕我?”閔雪飛抱住他,嗓音有些發虛,“我這麼害你……”

連枝仰起臉來描摹他,仍是搖頭,怕什麼呢,他高興都來不及。若說怕,他隻怕真上了武德門刑場,會被閔雪飛看到自己挨剮的場麵,他怕雪飛看了會做噩夢,怕此後自己在他夢中,也都是那樣一副肉片淋瀝、猙獰可怖的麵貌。

即便是如此了,連枝也不恨他,閔雪飛喉中哽咽,他從座下抽-出個食盒,有一盅小瓦罐,裡頭是熱騰騰的清淡粥水,盛了一碗遞他手裡,道:“先暖和暖和,慢慢地喝。”

連枝捧著碗,清湯寡水,是為了適應他的腸胃,可乍一咽下去,腹中還是隱隱地抽痛了一下,他一雙眼眸倒影在粥水當中,又臟又腫特彆滑稽,眼角還綴著沒抹乾淨的淚。可是看著看著,他突然又哭起來,淚珠子直往碗裡掉,驚得閔雪飛接過碗,問他是不是吃得太急,傷了胃了。

閔雪飛嗬熱了掌心,伸到衣服當中搓他的腹部。

“幸好,幸好……”連枝環住他的脖頸,破涕為笑,玩笑似的說,“幸好我沒把房子點了!”

閔雪飛聽聞,頓時後怕起來,他竟生過這樣的心思!

連枝飲了一小盞溫粥,又裹好了狐氅,閔雪飛給他略略擦了擦臉,這才鑽出車轎,到前麵去趕車。他想著連枝在意儀容,想來是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是這樣一幅樣子,遂也沒叫個馬夫,自己親來掌韁。連枝也不問去哪,隻要是跟著他,去哪他都開心。

車馬過了刑部,特意沒走會經過宮前的路,而是繞了些遠,從寂靜無人的民巷裡穿過去。連枝撩開車簾向外張望,明明是他在熟悉不過的夏京,他卻像是第一次來似的,看什麼都新鮮,賣糖的吆喝和挑水的民夫,都仿佛更加鮮活熱鬨了。他扒著窗朝外看,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這樣出來了。

前一刻他還是牢中待死的罪閹,後一刻他就成了飛出去的鳥兒!像是夢一樣。

到了甜菜巷口,本該拐了,連枝忽然叫了一聲讓他停下,閔雪飛立刻長籲一聲,拉緊韁繩。車馬緩了好幾步才止住,閔雪飛狐疑著回頭,見他怔怔地望著巷口。他隨之看去,那寂靜的小巷前,枯死的老槐樹底下,站了個人。像是等久了,一直墊著腳張望,直看到他們出現,才激動著走過來。

“福生……”閔雪飛想了想,還是下了車走到一邊,讓他們主仆二人說話。

福生穿著身灰麻短褐,是偷偷出宮來的,他跪著爬上了車,慢慢地揭開了簾子。連枝披著雪白的狐氅,靜靜坐著看他,他一下子伏下去,衝著連枝叩了幾個頭,半天沒起來,肩頭微微聳動。

連枝摸摸他的肩膀,笑了笑:“以後……好好的。”

福生聳在地上哭,靜悄悄地抽噎:“大監,我不行,我害怕。”

“沒事,彆怕。”連枝扶他起來,擦他臉上的水,聲音還是溫溫柔柔的,“以後你就是那群小的們的天了,得站起來,知道嗎?福生,你比我強,我一開始就是錯的,實在是回不了頭了,隻能一路錯下去。你不一樣,你是貴人們的‘身邊人’,有人疼你了,不必像我這樣處處計較鑽營。”

福生湊上去,撲進連枝懷裡:“隻有大監是真疼我們的,我……沒有大監,我現在什麼也不是。您不在了,我們以後該怎麼辦呀?”

連枝體貼地摟著他:“又說傻話了。你現在也是司宮台少監了,總不能事事都來問我,我也不能給你們做一輩子的主。即便我還在,將來老了、被人厭煩了,你把我掀了自己來做主,這才是正經事。怎麼還指望著我一直礙你們的道兒呢?”

他低頭看看福生,隻有一團烏黑的發旋,也還是個年輕人呀,他忍不住感慨了一下,仍是清風似的笑:“好了,不哭了。還要我哄你不成?”

福生吸了吸鼻子,還是難受。

連枝小心翼翼問:“吳集他們……都還好?”

福生點點頭。當初他預感自己要完,回了司宮台第一件事,不是先想自己如何,而是立刻去信讓福生到司宮台征人,尤其是那些常常跟在連枝身邊的,趕在禁衛抓人之前能調走多少就調走多少。進了昭華宮,到了福生庇護底下,就是福少監的人,旁人就沒法再動他們了。

連枝放心了,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你總是讓我放心的。”

福生哭著的眉眼,讓連枝想起當初見他的時候了,十一二歲,被人欺負得滿臉是包,見不了人、伺候不了主子,隻能偷偷躲到院子裡哭。他偶然看見了,走進去趾高氣昂地問,咱缺個伺候洗腳洗衣的,你來不來。福生裹著包袱,就這麼抽嗒嗒地跟他回去了。

都是人家的奴才,也分不清什麼主仆,互相依靠罷了。

福生抹了淚,舍不得走,問他:還能不能見?

“不見了。”連枝笑道,“這輩子再也不見,對你才好。”

再也不見……福生忍住了,沒有嚎啕。

連枝閉上眼,攏了攏狐氅,靠在車壁上,把尖瘦的下巴縮在溫暖的皮裘裡,他好像聽到福生下車的動靜,又好像沒有,好半晌,再睜開眼時,便是閔雪飛清俊結實的背影了。他這一生,恍惚如夢,上過雲霄也跌過穀底,刀架在脖子上不知多少次,皇宮赫赫,他似浮萍,隻想著若能問心無愧,即便朝生暮死也是值了。

可他惡也做過,悔也不少,到頭來連問心無愧四個字都沒能做到,更不談其他。

究竟是何德何能,讓浮萍也能生了根,公英也能落了種。窗外雪漸漸地稀了,天際隱隱有明光閃爍,似要突破陰霾數日的累累雲層,他望著前頭駕車的背影,想起八歲那年的一場宮雨,有個人撐著漂亮的油紙傘,跟他說要帶他回家養花。

這一句諾言,他等了二十幾年,到底還是等到了。

連枝嗬了一口氣,白茫茫,巍峨的宮城在他們背後漸漸地縮成模糊的一團,那壓了連枝一輩子喘不上來氣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消失不見。

他終於問:“我們去哪裡?”

閔雪飛勒了勒韁繩,回頭溫柔一眼,一張嘴,也是一樣的一團白茫霧氣,和連枝的像是一對。連枝湊上去看,兩團霧氣交織成團,分不出彼此了。

“——回家。”閔雪飛笑著說。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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