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辜民罵罵咧咧一句:“我心軟個屁,老子恨不得她死無葬身之地。”
心腹笑道:“二爺這心願,今晚就能圓了。”
說著話,心腹提過他手裡的小皮箱,先行一步邁上火車,回過頭想喊人,卻忽地發現哪裡還有章辜民的身影。
人群中,章辜民逆行往前。
心腹瞪大眼喊:“二爺你去哪啊!”
章辜民沒有回頭,他急匆匆往外奔去,“落下點東西,我回去拿。”
章辜民沒有回商會。出了火車站,調車來已經來不及,隻好雇了輛黃包車,給雙份錢,讓車夫立刻趕往鳳陽樓。
夜風瀟瀟,章辜民一顆心砰砰作響,他緊張地盯著前方,腦子裡什麼想法都沒有,就隻有那日喝過的半杯酒,印了鮮紅的唇印,沾到他的唇邊,酒順著唇印灌進身體,回味無窮。
三十幾年了,沒喝過這麼烈的酒。
章辜民風塵仆仆,一落地,拿了兩把槍,就直接往樓裡衝,他氣喘籲籲,一邁進去,這才發現,台上正演著戲。
唱的是《遊園驚夢》,台下空無一人,酒樓的掌櫃與小二都不在。
除他一個客人,再無他人。
章辜民嘴唇一顫,衝台上唱戲的人喊:“有看到章家的白老板嗎?”
台上的杜麗娘繼續唱戲,正好唱到一句:“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章辜民舉起槍威脅人:“我他媽問你話呢,這裡的人都去哪了!”
忽地台子後麵輕盈盈軟妖妖露出一人來,背對著往後挪,小碎步,高叉旗袍小卷發,手裡拿一柄團扇,接過杜麗娘的戲文,呢喃唱到:“春香,可曾吩咐花郎,掃除花-徑麼?”
章辜民僵住。
白玉蘿微微側過臉,顧盼生輝,嬌媚的眼神,從杜麗娘的角搖身一變,唱起柳夢梅的詞來:“和你把領扣兒鬆,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沾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她唱著曖昧勾人的詞,一步步走下台,在他周身繞一圈,詞兒唱儘,貼到他胸膛前,她的手滑了幾個圈圈,而後垂下,一把搭起他的手,往裡間去。
台上的戲從頭開始唱。台下的戲火熱朝天。
白玉蘿揀了一把炒花生,紅色指甲一掐,剝了殼,手指做彈弓,玩鬨似的,將花生仁猛地彈到對麵人的西裝三件套上: “欸,章辜民,你知道今晚的飯局是誰主導的嗎,差點嚇死我了。”
章辜民麵不改色心不跳:“怎麼,不就簽個合同嗎,有什麼嚇人的。”
白玉蘿又是一顆花生米彈過去,“章辜民,今晚這飯局,可是鴻門宴,幸好我替你來了,不然,你可就再也見不到我這溫柔孝順的小侄媳了。”
她的花生米彈到他臉上,痛得他眨了眨眼皮,花生順著往下,掉到腿上,章辜民伸手揀起,往嘴裡一塞,“是嗎?”
白玉蘿嫌單手彈不過癮,雙手齊上陣,對著章辜民的臉彈,章辜民受了好幾下,終於沒了耐心,再也演不下去,他站起來,:“夠啦,彆玩了!”
白玉蘿撐著下巴,“章辜民,今晚這事,是你和他們合夥的。”
章辜民死不認賬:“隨你怎麼說。”
白玉蘿坐到他身邊,拽了拽他的袖口,章辜民重新坐下,麵無表情地接住她審視的目光。
他看了她許久,她也望了他許久,就在他要移開眼神的時候,她忽地貼近,紅潤的嘴唇往外吐氣,熱燙的氣息,噴灑在他的耳垂邊,“章辜民,你跑回來做什麼?”
章辜民渾身一個顫栗,往外拋鬼話:“餓了,想吃丹鳳樓的紅燒肘子。”
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他幾乎都能感知到她濕潤的舌尖,迅速地從他的耳垂一掃而過,無意勝有意。
章辜民下意識咽了咽,他知道自己隻要一轉過頭,就能撞上她。
內心雙重煎熬。
台上的戲文咿咿呀呀唱著,唱得讓人更加心煩。
“白玉蘿。”他喚了她的名字,準備轉過臉的時候,卻被她一把推開。
白玉蘿眼中滿是狡黠笑意,“章辜民,你是不是特意趕回來救我的?你也和外麵那些男人一樣,愛上我了?”
章辜民惱怒成羞:“我他媽愛條狗都不會愛你。”
白玉蘿努努嘴,“你一個要當狗的人,怎能愛外麵的狗,愛自己的主人,才是你該做的事。”
章辜民瞪著她。
白玉蘿彎下腰湊近,眼見她的唇就要落下,他伸出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她笑臉盈盈,衝他挑了挑眉。
章辜民:“彆自作多情,彆人弄死你我不放心,我得親手弄死你才解氣。”
刻意的解釋,聽著格外蒼白無力。
白玉蘿笑道:“很好。”
她重新直起身,打了個響指,立刻就有人衝出來將章辜民擒住。
她站在他跟前,“小叔公,念在你迷途知返,我就不重罰了,但是該立的規矩不能缺,你是想讓我動手,還是自己動手?”
章辜民掙脫束縛:“彆嘰嘰歪歪,老子自己來。”
他紅著眼,拿起桌上的槍,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拿這把槍打爆白玉蘿的腦袋,但是這個想法僅僅隻存在了半秒,下一刻,章辜民認命地閉上眼,對自己的大腿開了一槍。
月色旖旎,白玉蘿嘴裡哼著戲文,從鳳陽樓出去的時候,吩咐李大:“半個小時後,等台上的戲唱完,你再送他去醫院。”
章辜民在樓上吼:“白玉蘿,我他媽要是失血過多死了,你找誰給你當狗!”
白玉蘿扭著腰肢往外去,眼神觸及路邊站著的傅抱青,微笑著衝他招了招手,“抱青,我們回去。”
傅抱青拉開車門,殷勤地做司機。
“少夫人,你等他乾嘛,這種人,直接逮起來一槍崩掉就行,他養不熟的。”
白玉蘿坐在副駕駛位上,回頭看了他一眼。
傅抱青:“我就不一樣了,我已經熟透,黏在砧板上根本滾不下來。”
他大著膽子,沒有將車開回章公館,而是往他自己的小洋房開。
今晚布置埋伏的事,他已經做過無數遍,她將她的身家性命交給他,他從來都沒有讓她失望過。以前上學時,老師總誇他聰明,腦子活,他自己倒是覺察不出好處,如今才深深地感受到,他確實是聰慧,門道一學就透,為她效命時,他自己都覺得事情做得好。
每次做成一件事,他總要慶祝一番,有時候邀請她,她從不拒絕。
今晚也一樣。
白玉蘿問:“你今夜又想怎麼鬨?”
傅抱青心情很好,有章辜民的悲慘襯托,他自動將自己代入勝利者的角色,“去了你就知道啦。”
上次她生日,他沒來及買下那套鑽石首飾,後來買了,又一直找不到機會送出去。
今晚月色好,適合說真心話。
小洋房空無一人。
白玉蘿站在門口,咦一聲,笑道:“抱青,你使的哪出?”
傅抱青小心翼翼捧著鑽石首飾奉上,“這個,送你。”
她低頭一瞧,很是歡喜,“好看,謝謝你。”
他們在沙發上坐下,她將項鏈遞給他,“抱青,你替我戴上。”
他取下她脖子間的珍珠項鏈,手有點發抖。
皓白的珍珠項鏈,是她最常戴的首飾。她婆婆張氏送的,據說是當年她嫁入章家的時候,章家替她準備的。她從十四歲戴到現在,珍珠依舊色澤閃亮。
他懷了私心,將珍珠往旁邊一丟,為她戴上他買的鑽石項鏈,癡癡地看著,“你真美。”
屋裡就開了半個台燈,昏昏暗暗,地上他與她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他不肯離開,手搭在她的脖頸上,遲遲沒能收回。
白玉蘿忽地開口:“抱青,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這其中不包括兒女情長。”
傅抱青鼻頭一酸。
他還沒說,她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連個讓他開口的機會都不給。
他低垂眼眸,說:“我知道。”
白玉蘿撫上脖子上的項鏈,笑道:“你會找到好姑娘的。”
傅抱青死死攥住袖口,“我不要好姑娘。”他深呼吸一口氣,緩緩抬起頭,凝視她的眼神,說:“我想繼續等下去。我還年輕,我有大把的時間。”
她不以為然:“時間再多,終究會消失不見。”
傅抱青:“我能等到天荒地老,時間消失了,我不會消失,我永遠都在。”
白玉蘿站起來,“抱青,你彆這麼說,不值當。”
傅抱青目光堅定:“沒什麼不值當的,人就活一輩子,總要賭一把。”
白玉蘿沒再說話,她走到外邊客廳,給老馬打了個電話,讓來接她。傅抱青衝過去,摁掉電話,她看著他,“抱青,彆鬨。”
傅抱青露出個苦澀的笑容,“我送你回去。”
他果真沒再提起半句,一路送她回去,安靜無言,就連最後替她打開車門,也隻是埋著頭,沒看她,揮了揮手,而後迅速回到車裡。
她在後麵喊:“抱青,早點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傅抱青倒了車,踩下油門就往前猛地衝出去。
傅抱青重新回到小洋房,整個人呆呆地,坐到沙發上,餘光瞥見剛才她落下的珍珠項鏈。
傅抱青回過神,將珍珠項鏈握在手裡,憋了許久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他哭得傷心,整個人抱做一團,捧著她的珍珠項鏈貼在心口處,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他許久都沒有掉過眼淚,來到她身邊後,為了讓她瞧得起他,他學會將自己變成一個無堅不摧的人。
可是這一切並沒有什麼用。
她還是不喜歡他。
傅抱青哭了半個小時,回到書房,左手抓著怔住項鏈,右手攤開信紙。
剛剛止住的淚,此時又委屈地掉下來。
“慎之,我想回南京了,你來接我吧。我要緩一陣時間,再這樣下去,我會心痛而死。慎之,她真的好狠,可是為什麼我還是愛她,好愛好愛她,她傷我一百次,我也願意愛她。算了,慎之,我還是不回去了,你忘掉開頭的那句話,要麼你來幫幫我,彆告訴父親。”
這一次,傅抱青的信不再是無名氏,他注上自己的地址。
南京。
傅大帥將泛黃的信攤開來,麵色深沉,“慎之,你不該由著他胡鬨。”
年輕男子一身軍裝,堅毅冷峻的側臉,他緊抿薄唇,沒有說話。
傅大帥歎口氣:“鬨了一年多,他也該鬨夠了,我真沒想到他有這個本事,竟然沒向家裡求助。這樣,慎之,你幫我個忙,去把他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