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辜民先是一愣, 而後勾唇笑了笑。
與少年清冽直接的凶狠不同,章辜民的狠, 藏在骨子裡, 像是漠北的風, 風裡摻了沙, 簌簌地往人身上撲, 風絞喉, 沙堵鼻, 四平八穩的包圍,躲都躲不開。
傅抱青沒想到他會重新走回來, 章辜民卸了手裡的槍,往他掌心一拍,嘚瑟勁十足:“來,你不是要殺人嗎, 現在就斃了我。”
傅抱青好不容易扮回狠,持續不到一分鐘,就被人碾了下來,他心裡不服氣,想不到其他的說辭, 順著給自己台階下, 恨恨地瞪過去,嘴裡嘟嚷:“你不是還沒搶嗎, 等你搶了,我一定說到做到。”
章辜民無賴笑兩聲, 重新拿回自己的槍,手指勾著槍柄向下,槍身貼著傅抱青的臉拍了幾下,“就你這樣的,能守得住女人嗎?人都沒拿下來,就開始放大話了。”
傅抱青兩眼瞪圓。
章辜民昂起下巴,包紮嚴實的左手艱難從袖子底下伸出來,隔空點了點沙發上的白玉蘿:“像她那樣陰險狠毒的女人,誰要搶?女子就得溫柔似水才討人喜歡。”
不等他說完,傅抱青立馬駁道:“你懂個屁,再沒有比她更討人喜歡的女子了。”
少年習慣了為白玉蘿說好話,哪怕是在敵人麵前。誰要是說她一句壞話,他第一個不答應。這種習慣埋進肉裡,不分場合不分時間,他是她的鬥士,隨時準備著為她而戰。
章辜民也看出來了,他眼中興致越發濃厚,看傻瓜一樣。他沒想要和傅抱青結仇,事實上他還挺欣賞傅抱青,這種欣賞來源於往日傅抱青在商戰中表現出來的精明。
他以為他是個精明的男人。沒想到,原來是個被迷昏頭的傻小子。
章辜民收回槍,戴上圓頂軟呢帽,不打算繼續和傅抱青鬨下去。他往門外去,嘴邊陰陰地涔出嘲諷笑意,故意撞了撞傅抱青的肩膀,說:“你小子太年輕無知,改天二爺帶你逛書寓,那裡頭的姑娘,百花盛放一般,保準你嘗完之後,心裡再也記不起一個白玉蘿。”
傅抱青呸地一聲,“你也不嫌臟。”
章辜民已經遠走。
傅抱青氣鼓鼓地重新在章辜民坐過的地方坐下,他心裡全是火,覺得自己剛才不應該太快低頭,氣勢上遜了一截,嫌自己丟人。
還好她沒瞧見。
傅抱青深呼吸一口氣,做賊一般悄悄地往周圍看了看,見旁邊無人,小心翼翼地俯上前,半跪在沙發邊。
黑暗中白玉蘿的輪廓小巧精致,他貼在她的耳朵邊,小聲地將話送到她夢裡:“我沒嘗過其他姑娘,我就想嘗你一個。你彆看其他人,也彆喜歡其他人,他們都不好,就我才是最好的。”
他期盼著她在夢裡能聽到,殊不知已有人將他的小情話傳到她耳邊。
白刀手裡捧著黑皮本,故意將傅抱青昨晚說的話重複一遍念給她聽,本來是想看她的反應,結果她隻是翻個白眼,嫌棄地瞪他一眼。
“白刀大人,你很無聊咧。”
白刀嘴角一抽,咳了幾聲,迅速將話題轉移,“接下來你準備做什麼?”
白玉蘿:“章家的權,我已經全部收回來了,但僅僅是收權還不夠,我要繼續擴張。宿主最大的遺憾,就是當初沒有勇氣站出來挑梁子,沒能繼承章鴻澤的遺願,所以我必須繼續將章家發揚光大。”
她站起來,對著鏡子係好脖頸邊的襟扣,鏡子裡的人肌膚如雪,烏發紅唇,笑容自信:“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極致,做章家第一人沒什麼意思,做羨城第一人,才值得挑戰。”
白刀評價:“你很有野心。”
白玉蘿:“有野心才有動力。”
他又問:“那你身邊的那些男人呢?”
她拿起香水噴了噴,衝鏡子擺出一個千嬌百媚的姿態,語氣悠閒:“總要有點消遣。”
正如她所說的,她要做羨城第一人,沒幾日就開始施以行動。羨城如今的局麵,是四家鼎立,從前章鴻澤在時,勉強拚做第五家,白玉蘿接手章家,短短一年時間,就已經將章家的地位提升到了四家鼎立中的一家,並且勢頭遠遠甩掉其他三家。
過去白玉蘿雖然心狠,但都是對著自家尚未清理的門戶,外人權當看好戲,反正有個章辜民撐著,橫豎章家一直鬥下去,這火怎麼燒,也燒不到他們身邊。
但是忽然章辜民一下投了誠,章家一心向外,其他三家就開始慌了神。
白玉蘿沒有給他們反應的機會與時間,她迅速抓住他們的痛腳,下手狠準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占他們的地盤。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她的戰法又凶又猛,饒是他們中最有資曆的人,也架不住她這種打法。
其他三家一商量,決定擺個鴻門宴,不想打草驚蛇,他們知道章辜民雖然為白玉蘿做事,但是心思活絡,並未真正臣服,偶爾也會在小事上和白玉蘿對著乾。
三家湊個夥,先是請了章辜民,態度謙和,支票奉上,彆的什麼都沒說,就隻讓他莫管閒事,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托他給個白玉蘿傳個話,就說生意上的事,想要請白玉蘿去鳳陽樓去喝個酒。
章辜民哪裡不知道他們的想法,話剛聽一句,就猜到鳳陽樓擺的是出鴻門宴。
他笑著沒接話,拿著支票在手裡把玩。
其他三家的主事人交換眼神,笑兮兮湊上去說:“這事要成了,以後章家的事,二爺說了算,二爺想要的生意,我們自然會雙手奉上。”
章辜民笑道:“你們這話有點意思,難道我比白玉蘿差?你們就不怕我上位了,比她更狠?”
其中一個主事人笑意不減,“二爺沉穩大氣,比白玉蘿懂分寸,像二爺這樣守規矩的人,才能長久地在羨城站住腳。”
章辜民不再廢話,他站起來,拿了支票在半空中揮了揮,“行,這事我應了。”
章辜民借著生意上的事,將鳳陽樓的酒宴隨口和白玉蘿一說,沒敢表現得太明顯,眼睛朝她那邊瞄了眼,嘴裡的語氣不鹹不淡:“我正好有事去不了,你隨便派個人去,反正已經快要收尾,也不用太謹慎。”
他早猜到她的回應,以她的性子,她肯定會親自去,背後的老板沒露麵,白玉蘿肯定不會鬆懈。她對人要求嚴格,對自己更甚,凡事都要求做到最好,親力親為,一天下來,有十幾個小時是在外麵跑場子。
他沒見過比她更拚的女人。也不知道圖個什麼,連睡覺都免了。
她聽了他的話,果然抬起頭來,問:“就這事?沒彆的了?”
章辜民淡定地笑道:“還能有什麼事。”
她點點頭,“行,那我親自去一趟。”
說完,她埋頭繼續處理新送過來的文件,逐字逐句細查,絲毫不容馬虎。章辜民凝視她,她光鮮亮麗的麵龐,滿是青春洋溢,白白嫩嫩的肌膚,像多汁的荔枝,越是挨得近,就越是嘴饞。
他拿了根煙叼在嘴裡,沒點火,乾抽,砸吧著煙嘴,舔了好幾遍,眼神從她臉上移開,戀戀不舍地將打濕的煙嘴重新拿下來。
章辜民一走,白玉蘿從文件堆裡抬起眼,眸色深沉,和外麵的人吩咐:“去把傅爺找來,就說我有重要的事。”
她一早就知道其他三家會反擊,早就提前做好準備,本來以為他們會暗著來,卻沒想到,人家壓根沒想藏,明晃晃地就把鴻門宴擺好了。
章辜民的演技太拙劣,也不知道他是天生不會演戲,還是故意做給她看。
不過,無論是哪樣都不要緊,反正她不在乎。她隻在乎自己的目標能不能達成。
白刀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刷刷地在黑皮本上寫了幾行字,而後自以為體貼地湊過去,問:“想知道章辜民的好感度嗎?”
她冷漠回絕:“不想。”
白刀愣住,問:“為什麼?”
白玉蘿:“因為無論他們的好感度是多少,最後都隻會有一個結局。”她自信地瞄他一眼,放下手裡的鋼筆,“白刀大人,你見過有不愛我的男子嗎?”
白刀無語凝噎,默默退回白霧虛無中。
鴻門宴這晚,月朗星疏,白玉蘿從商會離開,坐上小汽車,悠閒自在地出發。
她沒帶其他人,就帶了個李大與傅抱青。
章辜民倚在欄杆上往下望,望見車窗後座她潔白的脖頸,緩緩地縮成一個點,最後消失在視野內。
他的人已經訂好火車票,從羨城到北平,不太遠,一個小時後開,為了避風頭,事後清理,他也有不在場證據。
司機一直在催,“二爺,該走了。”
章辜民又抽完了一根煙,拿出根新的來:“我再抽一根。”
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心腹察覺出他的不對勁,湊上前說:“二爺,不用再想了,今晚這事跟咱們沒關係,隨他們鬨去,我們就等著坐收漁翁之利。”
章辜民將抽到一半的煙扔地上,抬起鞋踩了煙頭,深呼吸一口氣:“對,她的事,跟我沒關係。”
鳳陽樓。
三家主事人剛一踏進去,就被人綁了起來。
主座上,姿容妖嬈打扮卻清雅的女子端起青花瓷酒杯,饒有興趣地衝各大老板抬了抬手,“聽說今兒個有人想罰我酒,不知是哪位老板,有此好雅興,想要和我白玉蘿喝酒?”
三家主事人驚住,其中一家主事人吹胡子瞪眼睛,佯裝不知情,大罵:“白玉蘿,你什麼意思啊!”
白玉蘿鳳眼一轉,摔了酒杯,“你說我什麼意思?”
酒杯碎成片,酒樓所有人都衝了出來,三家主事人這才發現,原來鳳陽樓裡的人都是白玉蘿的人,就連做菜的廚師,手裡都拿著槍。
白玉蘿走上前,眼神從三家主事人臉上一一掃過,他們都是上年紀的人,臉上的褶子一條一條,此時因為憤怒與恐懼,褶子幾乎覆蓋全臉,醜得不堪入目。
白玉蘿笑道:“叔伯們年紀大了,不宜再爭權奪利,有些事情,還是讓年輕人來做更好。”
菜已經炒好上桌。主事人們被綁在椅子上,看白玉蘿慢條斯理地吃飯,她一邊吃,一邊談羨城的局勢,將她這些天暗中做的事,一件件列出來。
主事人們聽得心驚膽戰。
“你們不敢做的事,我來做,你們沒做過的事,還是由我來做,羨城誰說了算,你們回去好好掂量,以後要不要和我爭,怎麼個爭法,你們也想清楚了。”
其中一位年紀最長的主事人訓斥:“白玉蘿,你這是要壞了羨城的規矩!”
白玉蘿拍了筷子,清亮的一聲響,眾人齊齊掏出槍對著剛才說話的人。
白玉蘿揮揮手指,示意手下退出去,端了桌上的酒,灑到地上,剛好是衝著說話人的方向,她不緊不慢地說道:“規矩,是人定的,誰拳頭硬,誰說的話,就是規矩。”
主事人們恨得咬牙切齒。
白玉蘿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又掏出支口紅補妝,“說完了正經事,接下來我們說說不正經的。你們擺這一出鴻門宴,我吃得很不開心,我白玉蘿做事,講究有來有往,你們請我吃飯,我自然也得好好報答你們。”
老頭子們皺緊眉頭,心裡生出不祥的預感。
“叔伯們風流,在外養個小情人生個孩子什麼的,很是正常,隻是叔伯們畢竟都是有家室的人,同時奔兩頭,難免心累,我最近閒著沒事做,正好替叔伯們照顧外麵的家眷。”
她這話一出,老頭子們麵色慘白。
天底下怎麼會有如此心狠手辣的女人!他們這時反應過來,不該如此魯莽地行動,卻為時已晚。他們壓根就不是她的對手。她心思縝密,一步棋剛落下,後麵的九十九棋就已經全都算計完。
他們拿什麼都跟她鬥?
白玉蘿補完妝,回頭望見跟前三個老男人,細眉緊蹙,覺得有些倒胃口,她嘖地一聲,揮手就讓人將老頭子們帶下去。
李大問:“少夫人,抱青還在外頭等著,我們現在回去?”
白玉蘿走到窗邊,望見天上一輪明月,她想到什麼好玩的事,嘴角一勾,笑道:“飯還沒吃完,再等等。”
火車站。
章辜民踟躕不前,鳴笛聲響起,心腹催促:“二爺,你還猶豫什麼,快上車啊。”
人群聲音沸騰,到處都是離彆的人。
他被擠在其中,有人撞到他的左手臂,他想起手上的槍傷,下意識就要躲開,往旁邊閃,差點摔倒。心腹扶起他,提醒:“二爺,你傷早好了,不用擔心流血。”
他左臂上的槍傷,本該早就好全,無奈白玉蘿愛作踐人,時不時就往他傷口上碰,沒個輕重,繃帶下的傷口常常裂開,她佯裝無辜,假惺惺地送他去醫院,下次卻還是繼續。
大概她就是想讓他記住這撕心裂肺的痛,他毫不懷疑,若她來了興致,也許她會重新往他手臂上開一槍。僅僅是因為她覺得好玩。
真他媽就是個賤人。
章辜民卷起袖子,手臂上一道傷疤,他盯著看了許久,忽地問:“你說他們今晚會不會弄死她?”
心腹笑道:“弄死不更好嗎,反正二爺和她不對付,她要死了,二爺不用替她辦事,也就不用再受她的窩囊氣了。”
章辜民沒頭沒腦地拋出句:“她年輕得很,就這麼死了,有點可惜。”
心腹一愣,“二爺,你可彆心軟。我還是那句話,這事,跟咱們沒關係,是彆人要對付她,又不是我們要弄她。就算你不給他們傳話,他們遲早還是會想其他的法子,白玉蘿樹敵眾多,她有這下場,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