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靈一愣, 呆呆地看著她:“他碰了你?”
她順勢伸手點了點他的臉,笑他:“虧你還是出家人, 他牽我的手而已, 你想到哪裡去了?”
虛靈雙頰緋紅, 眉清目秀的臉泛起一絲窘迫, 數秒後, 他再抬眸, 又是素日那副慈眉善目不問世事的樣子。人間俗事, 就像雨絲一般,沾到他臉上, 沾不進他的心,剛落下,便已消失殆儘。
他的視線自她嫩白的手腕一掠而過,問:“這麼多年來, 各家送到蕭衢身邊的女子沒有上千也有數百,他從來沒有留一個女子超過半月。”
城中最不解風情的男人,蕭衢蕭大人。但凡女子耍心眼,從來沒有誰能騙過他的,論女子勾引人的手段, 不會有誰比他更清楚。熟能生巧, 經曆過無數女子的洶湧攻勢,蕭衢早已刀槍不入。
朝中群臣, 有誰與蕭衢關係親近的,遇到難斷的後宅事務, 分不清誰好誰歹,下不了狠心時就會來請蕭衢。事情往蕭衢耳邊過一遍,他一聽就能明白個中緣由。
彆的男子遇到美人計,幾乎都會選擇沉醉溫柔鄉,蕭衢不,他以一雙冷靜的眼洞察世事,誰也彆想討他半分好。
雲寐一路趕來,腿酸身乏,周圍又沒個能坐的地方,她與虛靈挨得近,軟軟地伏在他身上,一口長氣一口短氣,眼皮子上下一搭,被曬得有幾分困乏。
虛靈站定,任由她趴在自己肩上,麵無表情地問:“這些日子,你在府裡過得如何?”
她有一句沒一句地,事無巨細,全都說給他,唱歌似的,語氣愉悅,聲音婉婉似黃鶯。
他聽到她做尼姑,很是不解,擔心地問:“你真的要做尼姑嗎?”
她低低笑起來,手玩樂似地從他耳朵邊拂過,捏了耳朵尖輕撚:“你怎麼和蕭衢那個蠢男人一樣,也問這般愚昧無知的問題?我生得這般美,怎麼可能去做尼姑守青燈?”
他掩了眸中深沉笑意。
她停頓片刻,繼續貼在他耳朵邊說:“不過,就算我真做了尼姑,照樣也能傾倒天下男子,隻要有心,沒什麼做不到的。”她故意吹口熱氣,撲在他臉頰側邊,“你說是不是?”
虛靈拿佛珠的手往裡扣緊。
她變了。可她變比不變好。深宮是吃人的地方,他小時候認識的雲寐,早已被吃得麵目全非,可即便如此,他也願意幫她。
有些事情一旦根深蒂固就無法再改變,比如執念。她在他心裡種下過執念,對他而言,哪怕世事儘變,她依舊還是當年那個在花圃裡笑著朝他討糖吃的小女孩。
虛靈沒有回應她的問話,而是從袖口兜裡拿出一包酥糖,遞到她手心,她哎呀一聲笑著吃起來,一口氣含了三四顆,粉腮鼓滿,一邊吃糖一邊同他炫耀她對蕭衢使的心計。
“越是這種看儘世事的男人,就越是多疑,且他心高氣傲,人往他跟前撲,他反而瞧不上眼。得讓他自己猜,自己想,反正他是要懷疑的,那就索性利用他這份疑心,當男人對一個女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也就是這個女人下手的最好機會了。”
虛靈輕皺眉頭,問:“你對皇帝也這樣嗎?”
她咽下嘴裡的酥糖,撅起紅唇,語氣無奈:“我還沒見過皇帝的麵呢。”
虛靈又遞給她一顆糖,“日後總有機會。”
她信心滿滿,沒接他的糖,嫌膩,推開:“待皇帝見到我的那一天,便是他在劫難逃的時候。”
她嘴裡說著俏皮話,跟妖精似的。他拿出水囊,打開蓋口遞給她,她咕嚕嚕喝起來,喝得太急,嘴角邊流下幾滴水珠,喝完了,咧嘴對他笑,“衛深,你可真好。”
她在寺廟住的一個月以來,每日總要與他說上同一句。喚他的俗名,雙手托腮望著他,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撲閃。這一趟來,她比以前活潑許久,有時候是趁他掃院的時候跳出來捂住他的眼,有時候是偷偷跑到禪房隔著窗紗喚他。
他記得她那天跟他說,“衛深,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不要再被人欺負,我要回宮,我要做個寵妃。”
她入了宮,成為了宮妃,宮妃不受寵,那就隻有死路一條。更何況,帶頭欺壓她的,是皇後,是她的親姐姐。
他做不了她的靠山,隻能為她另覓靠山。
蕭衢是個好選擇。
虛靈不動聲色地替她擦掉嘴角水漬,“阿寐,你要小心行事。”
她點點頭:“我知道的。”
他又問:“你出來也有一段時間了,是否要現在回蕭府?”
她神秘兮兮地搖頭,手指搭上他的衣袖角,一點點往裡絞,“我不能太早回去。”
虛靈不懂她的意思,但他知道,她做事皆有她自己的道理,不必問也無需用。
上午施粥她實在太過勞累,軟綿綿地趴在他肩頭就要睡著,他索性褪下僧衣,在樹下攏了一乾淨的地,扶著她坐下,她整個地躺下去,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他擋在她跟前為她遮擋樹葉間漏下的光斑。
閉眼前,她最後看他一眼,笑道:“衛深,我就隻睡一個時辰,你不要走開,我一個人怕。”
他轉過身去,“你放心歇息,我會一直在這裡候著。”
另一邊,草草結束施粥的蕭衢回到蕭府。
他羞紅一張臉直到入府時都未能平靜下來。
家仆送冰來,他吩咐人用冰塊堆滿浴池,整個人地紮進去,凍得顫顫一抖,但依舊緩不了麵紅耳赤。
光是想想她羞憤指責他的眼神,他就覺得無地自容。
他蕭衢何時在女子麵前如此狼狽過。
蕭衢生得高大,身形雖瘦,但健碩有力,此時趴在浴池邊,錚錚鐵漢男兒,委屈得跟個孩子似的。
冰塊都化成了冰水,他依舊趴在水裡未曾出去。怎麼安慰自己都不行。
隔著屏風,管家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還好嗎?”
蕭衢怨怨回道:“不好。”
剛說完,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怏怏地想,定是她躲在哪裡罵他。罵他無恥之徒,好色之輩。
他想到她,連忙問外麵候著的管家:“阿寐師父回府了嗎?”
管家一愣,“不……不知道……”
他從水裡出來:“怎麼會不知道?”
管家硬著頭皮回答:“之前在外麵施粥的時候,您說不用去尋人,所以我就沒有放在心上。”
他皺起英氣的濃眉,一雙桃花眼因難得的羞赧而透出幾分暖意,衝淡了原有的冷淡。
是了,他當時氣在頭上,不是氣她,是氣他自己,做什麼不好,偏要自尋沒趣。這股氣延到她身上,他想著她跑得越遠越好,叫他再也看不見她才好。
蕭衢穿好衣袍出去,在府裡踱步繞了一圈,最終耐不住性子,又問:“她回來了嗎?”
自他第一回問話後,管家就時時派人在府門口盯著,隻要阿寐師父一回府,便立刻會有人來稟報。
管家答道:“還沒有回來。”
蕭衢有些急,問:“庵堂那邊問過了嗎?”
管家:“問過了。沒有人見到阿寐師父的身影。”
蕭衢一雙手攥緊。
已近黃昏,眼見就要天黑。城裡雖然比郊外穩妥,但防不住有作奸犯科之徒,她生得那般可憐見的小模樣,旁人見了她,隻怕會生出歹心來。
他這時反思起來,覺得自己或許一開始就想錯了。
以她的姿色,單獨趕路遇上地痞流氓被欺負,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為何一開始就覺得她是做戲呢?
蕭衢眉頭皺得更深。怪對家們不該總是往他身邊送女子,隨意翻一遍孫子兵法,也比總是使美人計好用。他雖未娶妻納妾,但不代表他就是個毛頭小子見了女子就想入非非。如今害得他誤會了人,出了大醜。
蕭衢當即決定,將他的對家們一個個列出來,明天就尋個理由上書參一遍。
他等到夜裡,實在是等不下去,擱下臉麵,將自己說過的話收回,命管家立馬去尋人。管家去尋還不夠,他自己撈起馬鞭,準備親自去一趟。
結果剛出府門,遠遠望見長街上一個纖細的身影,夜裡黑,瞧不清楚,隻一輪圓潤的月亮高高掛起,餘暉遍灑,勉強映出那人軟乏的步伐來。
蕭衢心跳漏半拍,沒有任何猶豫,縱馬奔去。
他知道,那肯定是她。必須是她。
馬兒馳騁,快要靠近的時候,他猛地勒住,喚她的名字:“阿寐。”
她嚇住,捂著胸口往後退幾步,被他聲勢浩大的動靜震得說不出話來。
馬兒停在她跟前,不安地搖了搖馬頭,蕭衢甩了馬鞭從馬背上躍下,一襲紫袍英姿勃發,穩穩當當地立在她跟前。借著月光,他伸出手,去掀她的帷帽輕紗,她試圖躲,他索性擒住她的肩,不讓動。
待掀了輕紗一瞧,果然是她,他長長歎口氣。
許久沒有這般如釋重負的感覺。
輕紗下她的眼睛又紅又腫,顯然哭過幾番,柔媚的眼角顯出幾分憔悴,像生了一場大病,不堪折辱的小模樣,反倒透出幾分風流來,怎能讓人不心疼。
他鬼使神差地撫上去,將她半邊瓜子臉捧在手心裡,聲音沉靜如水,裝作沒事人一樣,“去哪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他打算將事情自然而然地掀過去,心跳加速,唯恐她拋出什麼戳心窩子的話。
可她偏偏不識好歹,不理會他的示好,低著腦袋,緊咬紅唇,聲音跟蚊子似的:“我明日就離開。”
說完,她小跑著走開,生怕他追上來似的,好像他是什麼洪水猛獸,令人避之不及。
蕭衢胸口悶得慌,手掌處沾了她的體溫,似烈火般灼燒他,一路燒到他心裡去。
他回了自己的屋,連晚飯都吃不下,半躺在榻邊,單手無力地撐著腦袋,通過窗欞縫隙賞外麵的月亮。
大概是心中鬱結的關係,連月亮都變得可憎起來。
他翻個身,手搭在額上,一閉上眼,就是她委屈巴巴瞪著他的情形。
他情不自禁拍了拍自己的手,是今日伸出去牽她的那隻,一巴掌甩上去,罵自己不矜持。
若她真是尋常女子,那麼在她看來,他確實是個居心叵測的壞人。先是請她回了府,而後又半夜去探她,再是不依不饒地問她為何要做尼姑,最後又在大庭廣眾之下拉她的手。
種種聯係起來,他可不就是登徒浪子嗎?
他本想戲弄她,卻不想,將自己搗鼓了進去。
蕭衢輾轉反側,最終歎口氣,從榻上爬起來,披了件外衣,趿鞋往外去。
去哪?自然是去她的廂房前。
她也沒睡,一豆暖黃的光照著,窗紗上映出她的影子來,她在抹淚。忽然她轉過頭,他忙地躲起來,跟做賊似的,悄悄地躲在暗處望她。
她探出身子將窗欞打上去,一手拿著團扇輕搖,哭得梨花帶雨,額頭全是汗,一邊扇風一邊落淚,噎噎的從風裡飄來幾聲她的啜泣聲,他聽在耳裡,神情恍惚。
她哭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她可真能哭,三兩滴淚掉下,斷斷續續哭了大半夜。
起先他擔心她,怕她哭壞了嗓子,累壞了身子。後來一想,哭壞才好,她病了,明日就不能出府,得乖乖地在府裡養病。
他向來要麵子,遇到這種事不知該如何開口。說誤會,又不知從何說起,凡事都是錯,怎麼說不對。
大概是老天爺要罰他,他盼著人哭病,結果自己卻染了風寒生起病來。
第二日,蕭衢沒能爬起來,頭重腳輕,躺在床上意識不太清明。
他昨日遭了暑熱,在冰裡泡了太久,夜晚又吹了風,冷冷熱熱交替,病來如山倒。
今日的早朝告了假,皇帝特意命貼身伺候的太監過府問候,又遣了禦醫來瞧病,朝中群臣聞訊,紛紛遞貼探望。
蕭衢誰都不肯見,怏怏地臥在榻上,連看書都沒有力氣,半閉著眼,渾身不暢快。
外麵有人進來,輕手輕腳,大概是丫鬟,掀了簾子,來至床邊。
他聽見聲音,沒好氣地吩咐:“端杯茶來。”
這杯茶,沏得有點久,久到渾渾噩噩地小睡了一會,那茶還沒送到他手邊。蕭衢睡一覺起來後,身上反而覺得更加沉重,像是被浸在火裡烤過一般,難受至極。
他哼哧幾聲,懶得惦記他的茶了,伸出手胡亂揮:“快拿塊濕毛巾來替我擦擦身體。”
這種事一向是小廝做,他身子金貴得很,決不能讓居心叵測的女子占了便宜。她們靠近他可以,想占便宜,沒門。
但這時候管不得那麼多了,隻想讓身體舒坦些,喊了好幾聲,終於有人將濕巾帕遞來。
先是敷他的額頭,動作溫柔似水,自他臉邊滑過,他聞見她手指尖淡淡的花香與茶香,像夏日清晨隔著霧氣望見一池芙蕖,軟軟的手拂上他的麵龐,他心裡的煩悶當即止住,所有的注意力皆集中在她的指腹間。
她卻忽地止住,不再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