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衢緊抿薄唇,陽光照亮他的半邊臉,他有雙倨傲的眼,看人時習慣性地微眯眼角,像有很大的不滿。
此時他緊緊凝望她,因她的誠實以待而表現出略微震驚。僅僅一瞬間,他的震驚被其他東西替換,聲音愈發沉重低悶:“原來是為了銀子,我還以為你是潛心向佛。”
他順勢就要繼續往下說,說他們家庵堂不收此等心思不純的人,話剛到嘴邊,就聽得她細細軟軟的聲音響起。
“不瞞公子說,起初我要做尼姑,是為了尋個安身之處,後來機緣巧合遇見公子,得了公子的恩情,心裡有了牽掛,日夜輾轉難眠,總想著早日報答公子的大恩大德。”
她對上他的目光:“世間報恩,唯兩樣最真摯,一是銀兩,二是人命。我舍不得命,所以隻能以銀兩相報。”
她本是站在樹影外,說著話,往前主動邁一步,正好與他隔了一鞋之距。這距離不遠不近,剛好是他一低眼就能望見她領口微敞下的細白肌膚。
她人生得嬌瘦,但是山巒起伏勾線曼妙,急促呼吸時,更是似海浪疊起。
蕭衢移開視線,內心越是躁動,麵上就越是淡然:“繼續說。”
她眸中笑意未減,多了幾分靦腆,臉頰似初春桃花,白裡透出粉,女子獨有的嬌態,怯怯弱弱:“我身上唯一值錢的金玉鐲給了旁人,隻能重新想法子掙銀子,在府裡住著,凡事都要開銷,我本就欠了你的,哪裡還能安心白吃白喝。”
原來是想自力更生。他心裡舒暢起來,不一會,想起什麼,好意提醒她:“掙銀子的法子有許多,不一定非要做尼姑。”
她眨著眼望他,等著他的下一句。
蕭衢:“做丫鬟也可以掙月例錢。”
以前也有遇到過賣身入府的,想要做他身邊的貼身丫鬟,近水樓台先得月,彆人明白這個道理,他自然也懂,從未讓人得過手。如今自己主動提出來,倒顯得有點奇怪。
她卻一口拒絕:“我沒有伺候過人,而且丫鬟的月例錢太少,還是庵堂更適合我。”
他覺得不妥:“出家人自當清心寡欲。”
她信心堅定:“待我真正剃發為尼,自然會清心寡欲。”女子黑亮的水眸裡含了一抹毅然,她溫順地拉住他的衣角,有意討好他:“公子放心,我定會潛心修煉,爭取早日讓蕭府的庵堂香火比從前旺盛。”
她不合時宜的信心顯露出來,聽得他渾身難受。
料事如神的蕭大人,從未算錯過什麼,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他立在原地悶想許久,緩緩開口:“你既決心如此,那就祝你得償所願。”
她甜甜笑道:“謝謝公子。”
這之後半月,她果然在庵堂裡修佛念經,木魚不離手。蕭衢越想越覺得氣悶,派人去庵堂盯著,每日裡親自聽人回稟情況。
每日得到的回稟皆是相同內容,大抵都是她每日的細碎事,庵堂是清淨地,戒律森嚴,她每日都做一樣的事,並無什麼異常。
終於這日,回稟的人來報,說她打算求見老夫人。蕭衢聽完,並未說什麼,第二日以晨昏定省為由,早早地就在老夫人屋裡等著。
老夫人心情甚好,同他道:“庵堂裡的師父真是有心,每日抄了經文送過來,若隻是尋常經文倒不稀奇,難得是抄經的小師父,能寫出十樣不同的字體,每一樣寫得極為漂亮,賞心悅目,欸,外麵再沒有這樣好的小師父了,就也我們蕭家有。”
他自然知道老夫人說的是誰。
她博了蕭府上下所有人的歡心,唯獨就是沒有博他的歡心。
蕭衢端起茶,茶蓋刮過茶沿,絲絲白氣騰出。大暑天喝沸開的熱茶,悶得一頭汗,他皺了眉,當即就有仆人拿出乾淨巾帕為他拭汗。
外麵丫鬟進屋稟話:“老夫人,庵堂的阿寐師父求見。”
他略微有些出神,自己拿過巾帕胡亂擦了汗,嘴裡無聲咀嚼丫鬟說的那句阿寐師父。她還沒有法名,用了俗名出家,聽起來怪怪的。尼姑該有個好聽的法名,或許他可以為她取一個。
珠玉門簾外響起碎碎腳步聲,有誰掀了簾子而入,他正襟危坐,靜候著她上前問好。
她仍舊穿著那日的海青色寬袍大袖素衣,濃密豐澤的頭發挽不住,遮在素帽下。她先是向老夫人問安,而後朝向他,輕喚一聲:“大人。”
蕭衢點點頭,就算是回應了。
她很會討老人家的喜歡,聊了沒幾句,老夫人讓她坐過去,又是拉手又是遞果子。
“早就聽人說,府裡來了位妙人兒,一直無緣得見,如今見了,確實是妙,瞧你這通身氣派,從前隻怕也是高門大戶出來的千金?”
她難得提及她自己的事,開口答道:“多謝老夫人關心,從前我家雖稱不上高門大戶,但也還算殷實。”
享受過榮華富貴,墮入貧苦生活,內心煎熬比尋常人更甚。老夫人憐惜不已,拍拍她的手,“既已來了蕭家,以後便是蕭家的人,我瞧你是個有慧根的,隻要潛心修佛,以後定能有番大造詣。”
聊了半個時辰,定下十五開粥鋪布施的事。老夫人有些困乏,打算到裡屋小憩,留了雲寐,讓她暫時不要回庵堂,待十五布施完畢之後,再回去也不遲。
老夫人交代完畢,瞧一眼旁邊的蕭衢,心裡頭納悶,這孩子難得有耐心在她屋裡坐這麼久,悶頭不語的,大概是有什麼煩心事。
老夫人對蕭衢道:“經文最能淨化人心,過會讓阿寐師父替你抄副經文,你念念,心裡頭也能舒暢不少。”
蕭衢應下:“是,奶奶。”
他先行起身,往屋外而去,餘光瞥見她跟在身後不遠處的地方,步伐不由地放慢。
“公子。”
她走得實在太慢,他索性停下來。此時身邊沒有跟人,剛才一出屋子,他就將人全打發了走。
被太陽一曬,她氣喘籲籲,重新又喚了他一聲,軟軟綿綿,聽起來像是細碎的嚶嚀。
他以為她是來說抄經文的事,剛要開口讓她去書房,卻不想她一張嘴,就邀他十五那日一道去布施。
她手裡拿了帕子,一邊擦汗一邊說:“布施是件善舉,老夫人年邁體弱,公子若能替她去,想來老人家定甚是高興。”
他一張冷峻的臉神情沉悶,沒有立刻應下。
她笑了笑,沒有繼續往下說,兀自往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