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模模糊糊似乎是有這麼一個人,將他從樹上救了下來。他什麼都不記得,隻記得她瘦得跟竹竿似的,但力氣卻大得嚇人。
他好像還救過她。
她力氣雖大,可是不會遊泳,被他救上來的時候,瑟瑟發抖。她是自己跳進去的。
宮裡勾心鬥角的事不少,像她這種年齡小的宮女,被欺負也是常有的事。
他不想管她的事,也管不過來,但她實在可憐,他便故意丟下一塊玉給她。
“好好活著,隻要活下去,就會有希望。”
穗穗一字字將他當年說過的話重複。
短暫的驚訝後,少年回歸平靜,“原來是你。”
穗穗喜出望外:“陛下記得我?”
少年搖搖頭:“不太記得了。”
穗穗低下頭:“不太記得,也就是還記得一點點,對於穗穗而言,已經足夠。”
她拿出她貼身藏著的玉,獻寶一樣拿給他看:“當時不知道陛下的身份,無法將玉及時還給陛下,後來遠遠瞧見過陛下一眼,但我身份卑微,無法靠近陛下,陛下給我的玉,我一直都留著,如今總算能夠物歸原主。”
他打量她手心的那塊玉。
顯然已被人摩挲過無數次,連紋路都快撫平。
她主動將她的事告訴了他,他也已經想了起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她還瞞了什麼事沒有說。
少年沒有多想,伸手去拿玉,剛要碰到,便見她手一抖,似乎很是不舍。
他看穿她的心思,及時將手收回去,淡淡道:“你留著罷,不用還給朕,就當是朕賞你的。”
她立即將玉收起來,“那就說好了,這是陛下送給我的,不能反悔收回去。”
少年:“不反悔。”
她露出大白牙,笑得甜蜜蜜:“陛下真好。”
這天之後,他待她親近不少,穗穗既聰明又蠻橫,即使跌斷腿隻能在榻上養著,她也不願意讓彆的宮女到他跟前伺候。
她有她的小伎倆,他看在眼裡,沒說什麼,就當是默許了。
她養了半個月,腿還沒好,就迫不及待地拄著拐杖回他身邊伺候。
“你急什麼,又沒有人跟你搶。”
他以為她是怕有人取而代之,卻不想她不單單是為了這個。
穗穗義正言辭:“我要親自守著陛下,才能夠放心。”
少年覺得好笑:“你守著朕作甚。”
此時她正為他沏茶,一杯熱茶遞過去:“我怕一不留神沒能守好陛下,陛下便不見了。”
他聽出她話裡的憂鬱,想了想,沒有問下去。
她今日穿了水青色的宮裝,唇間難得點了胭脂,紅紅潤潤,像開在雪地裡的兩瓣梅花。
少年一時看著失了神,恰好有小黃門進來稟話,少年嚇一跳,伸手去接茶時抖了抖,滾燙的茶往外灑。
穗穗反應快,立馬用手去擋,不讓茶水濺到他的龍袍上。
她自己被燙傷了手,開口第一句話卻是問他:“陛下,可有傷著哪?”
少年牽過她的手,她一雙皙白的手被燙出了水泡,他又急又心疼,命人去喚太醫。
他看她痛得緊咬牙關,心裡有些亂,下意識低頭柔柔替她吹氣。
他一邊吹氣,一邊安撫道:“等會就不痛了。”
她一動不動,任由他牽著手。
片刻後。
她小心翼翼地問:“陛下,您是在心疼我嗎?”
少年口是心非:“不是。”
她低聲道:“我不管,反正在我看來,陛下就是心疼我。”
她臉皮越來越厚。
不知怎地,他竟不厭惡,相反,他似乎願意讓她嬌縱。
她的腿受了傷,這下連手也傷著了,一個手腳皆傷的宮女,該有自知之明,得將傷養好了,再來伺候人。
可她偏偏不。
她手厚厚包著一層,腿上也厚厚包著一層,明明什麼都做不了,卻還是拄著拐杖在他麵前晃悠。
有時候他嫌棄揶揄她:“朕不養廢人。”
她大言不慚地回他:“我不是廢人,整個皇宮,哪有人比我更懂得討殿下高興?”
他問:“你怎麼就討朕高興了?”
她立即鼓起腮幫子,做出對眼鬼臉,“就現在呀。”
幼稚。
少年掩住嘴角的一抹笑,裝作對她視而不見,任由她在他身邊待著。
春去秋來,等少年反應過來,眨眼已經大半年過去。
宮女穗穗成為他每日裡一睜眼就會看到的人,他開始習慣有她在身邊的日子。
他比從前高興,有時候甚至會產生錯覺,覺得他隻是個正常人,從來都沒有輪回的那些事。
可有些事情,注定無法逃避。
這一日,少年決定去做他這一世醒來後就該去做的事。
到言府去。
去看一看這一世的言婉,究竟是不是阿婉。
他說他要去微服私訪,一向活潑的穗穗卻忽然沒了聲。
少年看過去,前一秒還在笑著的人,這一秒卻淚流滿麵。
他嚇一跳,問:“穗穗,好端端地怎麼哭了?”
穗穗張著水汽蒙蒙的大眼睛求他:“陛下,不要去,好不好?”
少年皺緊眉頭。
下一秒。
穗穗哭著抱住他,情緒失控,她再也顧不得什麼禮數,緊緊圈著他,哭噎道:“求求陛下留在宮裡。”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
少年眉眼間皆是猜疑,語氣低沉,問:“穗穗,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你究竟是誰?”
哭泣的少女抬頭,一張小臉哭皺:“我都知道,我什麼都知道,陛下要去外麵看美人,待陛下看完美人,就會納她入宮,我……我就再也不能陪在陛下身邊了……”
少年一愣。
原來她竟在想這個。
虧他還以為她知道輪回轉世的事。
看著懷裡哭得稀裡嘩啦的穗穗,少年歎口氣,他沒有將她推開,而是任由她趴在他胸口哭成大花臉。
他道:“不會有人趕走你。”
她眨著淚眼說:“會的,待陛下有了嬪妃,她們怎會容許像我這樣貌美的女子留在陛下身邊。”
少年怔住。
繼而大笑。
“穗穗,你倒是自信得很。”
她一邊哭一邊說:“是陛下自己說的,穗穗很漂亮。”
他舒展眉心,“朕什麼時候說過了?”
她哭著看他:“上次宮宴的時候,陛下喝醉酒,我問陛下,穗穗美不美,陛下說美,然後就倒頭大睡了。”
少年身形一頓。
“醉酒之言,算不得了數。”
他繼續往前,她趴在他身上,不肯鬆手,“陛下打死我吧,打死穗穗再出宮。”
少年頭疼。
她是個宮女,哪來的膽子同他說這種話。
不用問,他自己有了答案:都是他縱著。
她緊緊攥著他,用儘所有的力氣抓牢他,許久後,少年的聲音輕輕落下:“朕帶你一起去。”
他們來到言府。
她坐在他身邊,袖子下的手微微發顫,緊張地拉住他的袍角。
他察覺到她的失態,垂眸望一眼。
半晌。
他覆上她的那隻手,快速說了句:“朕就看看,不納美人。”
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帶她一起,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安慰她。
她來他身邊這些日子,給了他許多歡聲笑語,他早就看出來,她很依賴他,她幾乎時時刻刻都守在他身邊,不是諂媚,也不是討好,她耗費所有心思,隻是想讓他笑一笑。
她是真心待他好。
他已經想好了,這一世,他會好好活著。
或許她是他輪回中出現的一個意外,總之他不想讓她難過。
穗穗的聲音怯生生嬌弱弱:““今天不納,以後會納嗎?”
少年搖頭:“以後也不納。”
她當即笑起來。
他看她笑,忽然覺得她笑起來很好看,像是春日裡的桃花,嬌嬌媚媚,甚是惹人愛憐。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羞澀抿抿嘴,道:“你是天子,說話得算數,說好不納美人,就不能納。”
少年點點頭。
言府的會麵,很快就結束了。
這一次,依舊不是他想找的那個人。
他沒有殺她,而是告訴她:“不要輕舉妄動,守好你的本分,不要越界。”
這些附體而來的人都很危險,這裡是他的世界,他對所有一切都了如指掌。
隻要他想,他可以毀掉整個世界,相反,他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天下掌握在手。
邁出言府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心中一空,像是什麼東西消失不見。
惆悵的同時,伴隨而來的,還有一縷輕鬆。
他低眸看了眼自己被穗穗牽緊的手,含笑說了句:“你看朕沒有騙你吧。”
穗穗滿足地點頭。
她趁他不注意,往後望了望。
言家小姐站在青石板上正好與她對上目光。
穗穗撅嘴,繼而收回視線,猛地一下抱住她身邊的少年,像是要宣示什麼,好讓身後的人知難而退。
少年被她抱住,已經習以為常。
她膽子大得很,時常趁他睡著的時候,悄悄抱他一下,但是像現在這樣明目張膽,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外人的麵抱他,還是頭一回。
不多時他便明白過來。
原來言家小姐就在不遠處看著。
少年問:“是扭著腳踝了嗎?怎地一下子撲到朕身上。”
穗穗做賊心虛地說:“確實是扭著了。”
她以為他會嫌棄地推開她,所以知趣地起身。
待她站定,少年卻低下身去,“上來,朕背你。”
她愣住。
少年回頭:“不要朕背嗎?”
穗穗歡喜地跳上去。
她攀著他的背,得意洋洋地往後看一眼。
言家小姐還在那站著。
穗穗已經全然不在乎,她很快收回視線,扭著身子在少年背上蹭來蹭去,跟條毛毛蟲似的。
少年:“老實點,不然摔你下去。”
穗穗往前一挪,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她離他更近,貼在他耳邊甜甜道:“陛下真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人。”
少年眼梢微挑,“馬屁精。”
穗穗:“我才不是馬屁精,我每句話都是真話。”
但其實也不全然是真話。
比如今天,她就對他撒了謊。
夜晚穗穗守在少年榻邊,她實在是困極了,守著守著便睡了過去。
大概是因為今日去言府的緣故,她做了一個許久不曾做過的舊夢。
夢裡她還是穗穗,隻是卻沒能活過十四。
她拿著那塊玉佩,一心想要再見他一麵,她知道她自己的身份,所以她不求彆的,隻希望能和他說一聲謝謝。
等啊等,終是沒能等到。
她被人淹死在井裡。
她戰戰兢兢地活著,再怎麼被人作踐毒打,也不曾尋過短見。隻因為他跟她說過,讓她好好活著。
她那麼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再見他一麵,最後卻被人輕而易舉終結一切。
她不服,她寧願魂飛魄散,也要討一個說法。
她死了之後,有一個穿白袍的男子來到她麵前,問她,願不願意做一個交易。
交易的條件有三個。
第一,曆經十世的苦難,每一世都不得善終。
第二,阻止少年天子任意屠殺任務者。
第三,永遠都不能對人說出“愛慕”這兩個字,並且不能告訴任何人關於重生的事。
如果能成功做到以上三件事,那麼她將永生永世地活著。
白袍男子警告她:“你會生生世世重複,無法停下來,就算死去,也不能結束這一切。”
永生,是奇跡,也是懲罰。
她熬過了十世的折磨後,終於能夠做她想做的事了。
她不在乎小皇帝是否屠殺任務者,她隻希望他好好活下來。
她從天眼裡看到了所有的事,她知道,他要找的人,是阿婉,是那個白袍男子的任務者。
他愛彆人沒關係,隻要能讓她能陪著他就行。
她會生生世世守著他,再也不讓他孤獨。
穗穗朦朦朧朧聽見有人在喊她:“穗穗……”
她從夢中醒來,望見小皇帝正看著她。
他漂亮的五官映上融融燭光,他的手撫過來,溫柔地問:“穗穗,你怎麼哭了?”
穗穗這才發現,原來她在夢中淚流滿麵。
穗穗笑:“我做了一個很美的夢。”
少年替她拂開額前碎發,“什麼夢?”
她笑道:“不能告訴陛下。”
她什麼都不能對他說。
她甚至不能向他表達心意。
少年沒有繼續追問,他說:“你回屋睡罷,這裡不用你守著。”
她以為他嫌她剛才睡著,連忙道:“就讓我守著罷,我絕對不會再睡著,陛下有什麼吩咐儘管讓我去做,隻是不要讓我走開。”
少年怔怔凝視她,而後躺回被窩,他閉上眼,嘴裡淡淡道:“想睡就睡罷,不趕你走。”
她一愣。
少年:“自己去拿床被子來。”
她傻乎乎地應下,重新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席錦被。
穗穗的聲音細細輕輕:“陛下,您往裡麵挪挪。”
少年睜開眼。
她在床邊站著,一張臉羞答答,小耳朵紅透,濃睫忽閃,似是在想什麼了不得的事。
少年瞬間了然。
她誤會了。
他讓她拿錦被,是想讓她守在床邊的時候,蓋在身上不至於著涼,不是讓她上龍床。
穗穗眨著眼,等了許久,沒等到少年挪開,她一急,聲音就帶了哭腔:“陛下,您倒是騰點地方讓我睡啊。”
許久。
就在她的眼淚珠子就要掉下來的時候,少年終於有了動靜。
他騰出一塊地方,臉埋在被子裡。
穗穗高興地躺上去。
少年窩在被裡仍然沒有露出來。
穗穗:“陛下,我沒有枕頭,您挪點給我。”
少年深呼吸一口氣。
動作緩慢,伸手將枕頭移過去一點。
穗穗一腦袋枕下去。
她離得近,他幾乎都能聽見她的呼吸聲。
她問他:“陛下,悶在被子裡睡不好。”
他翻個身,將頭露出來。
身後的人挨近,隔著兩層被子,她窈窕的身形緊緊貼著他,少女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的後頸上,又癢又麻。
他伸手就去抓。
冰涼的小手順勢捏住他的手,少女的聲音裡滿是渴望:“陛下,我替您揉。”
少年沒有回應。
她也沒有繼續揉,而是老老實實地縮回被子裡,隔了些許距離,聲音平靜地同他說:“陛下,我知道你心裡有人,可我不在乎。”
事實上她覺得自己或許有些自私。
他並不一定想要她陪著他。
少年的聲音響起:“朕心裡確實住過一個姑娘,朕願意為她死無數回。”
穗穗有些哽咽。
就算早就做好準備,但是聽他親口說出,她還是免不了會難過。
她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能讓陛下如此喜歡的姑娘,想必一定長得非常美。”
少年道:“確實很美。”
穗穗揉了揉眼睛。
少年:“可你也很漂亮。”
穗穗瞪大眼。
少年轉過身,他與她麵對麵,她望見他臉上染了紅暈,他沒有看她,濃黑的長睫微微垂下,他的聲音緩緩流淌:“穗穗,你是個好姑娘。”
穗穗咬住下嘴唇:“我知道。”
少年:“你在想什麼,朕也知道。”
他的語氣很是嚴肅,她不敢再聽下去,急忙轉移話題:“陛下明日想吃什麼?”
少年:“穗穗,朕的後宮不會納任何女子,隻要你願意,你可以在朕身邊待一輩子。”
他沒有說愛。
也沒有說喜歡。
他隻是說,讓她待一輩子。
穗穗哭出聲來。
他抬眼,看她哭得梨花帶雨,他沒有勸阻也沒有安撫,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哭。
死很簡單,但是活著卻很難。
尤其是經曆過所有世間繁華,他的靈魂已經衰老,萬事萬物在他眼裡,都不再新鮮有趣。
可是現在有了一個穗穗。
除了無儘的尋找之外,他忽然多了一個選擇。
但是下輩子她不會再記得他,他今世的所有,包括他們之間經過的那些事,到最後隻有他一個人記得。
熱鬨的陪伴之後,是無儘的寂寥。
或許從下一世起,他會活得更孤獨。他想要的陪伴,她給不了他。
可是沒關係。
他願意試一試。就像她耐心對他那樣,他願意為她踏實地活一次。
少年掀開自己的被子,問:“穗穗,你冷嗎?”
她愣了愣,繼而撲進他的懷中,“冷,我特彆特彆冷。”
少年笑了笑:“正巧朕也是。”
以後會怎樣。
以後再說吧。
——美人如花隔雲端小皇帝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