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人間下了第一場雪,而他們接到了純陽教的回信,邀鐘馗過完年去荊州商議請許之南出關事宜,看來這幾次書信往來,並非白費。
相較他們如此在意那邪祟的身份,無量派反應平淡,離開蜀山後杳無音信,就連蘭吹寒都來信問過一次進展,無量派竟是連敷衍也省了,根本就沒查,這樣的態度豈能不讓人懷疑。再一想到鐘馗因為此事莫名地減了陽壽,他們就更堅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範無懾養傷期間,幾乎被“禁足”於天師宮,憋悶壞了,於是傷一好,就提出要在冥府四處逛逛。
解彼安這才想起,範無懾自來到冥府,幾乎隻在天師宮活動,身為無常——哪怕並非正式授任,也該對此地多熟悉熟悉才對。
師兄弟離開天師宮,禦劍往羅酆山更深處飛去。這天師宮建在羅酆山山腳下,判官府及各冥將的府邸都環山而建,而四周薄霧繚繞,能見很低,常常有孤僻之感。其實冥府有鬼魂億萬,隻不過各自都在各自應該待的地方。
仰視而上,能看到霧氣掩映的山間,是一座座宮殿與烽火台,縱橫之阡陌有鬼火夾道,狼煙星火,幽幽綻放,讓整個羅酆山看起來像一座正在流瀉熔岩的火山,另有一條河水自天上來,飛流直下入九幽,去往無遠弗屆的黑暗之中。
人間的羅酆山,與普天下的山,大同小異,這番靈異的、幽森的美,隻屬於鬼界。
解彼安挺拔地立於劍上,山間的陰風吹得他的白衣絮絮飄揚,獵獵作響,他讚歎道:“很美吧。”
“嗯。”
“從這裡,能將冥府看個大概。”解彼安指著腳下,“陰差帶著人魂穿過陰陽碑,走過黃泉路,再穿過鬼柳,最先抵達的,就是孽鏡台。孽鏡能照出人的善惡德行,若是善者或善惡相抵者,可直接送去投胎,若是惡者或善惡難辨者,就送去十個閻羅殿審判,那便是閻羅殿。”
半山腰處,分布著十座雄偉的宮殿,各表一旗。
“閻羅殿的地下,就是地獄的入口,如果你想去看看……”解彼安轉向範無懾,卻見他神色凝重地望著閻羅殿,仿佛
那裡有什麼洪水猛獸,“……無懾?”
範無懾道:“我不想去。”
“嗯,那裡讓人很難受,不去也罷。”解彼安往前飛去,繞山小半圈,“這條河叫忘川,看到河上那座橋了嗎,那就是奈何橋,要去投胎的人,都要經過此橋,在橋上喝下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重入輪回。”
“孟婆湯。”範無懾輕聲說,“你喝了孟婆湯。”
“當然。”解彼安道,“人人都要喝的,你也喝了,不然不能投胎。不過,倒也有例外。”他指著忘川道,“這水自天上來,流到地下就變成了黑色,其實那不是黑,而是血紅,裡麵溺著無數鬼魂,他們想帶著記憶投胎,不願意喝孟婆湯,就隻能橫渡忘川,可絕大多數都在忘川中迷失了自己,成了孤魂野鬼。”
範無懾暗暗握緊了拳頭,低低說道:“我沒喝。”
“什麼?”解彼安沒有聽清。
我們曾約定誰也不喝,來時還要重逢,你卻背棄承諾,忘了我。
“為什麼要喝。”範無懾抬高了音量,“難道對這一世,對這一世的人,毫無留戀嗎。”
解彼安想了想:“留戀,必然是有的,但若放不下過去,下輩子怎麼重新開始呢。”
“為什麼一定要重新開始,很多人一輩子根本活不明白,從頭來過,也是重蹈覆轍。”
“你說得對。但我想,輪回是每個人的課業,修善,修惡,修貧賤,修富貴,修健康,修病弱,隻有在每一世的考驗中都保持本心,一念向善,才能修滿功德,超脫輪回,免受其苦。喝孟婆湯,其實是給人重新來一次的機會,否則很多人就是會重蹈覆轍,執迷不悟。”
範無懾沉默了。
解彼安淡淡一笑:“再說,人生百年,到了最後時刻,連命都不在意了,重要到難以割舍的東西,其實很少。”
“很少。”範無懾凝眸望著遠方,“但隻要有一樣,就值得赴湯蹈火。”
解彼安噗嗤一笑:“你小小年紀,怎麼口氣這麼滄桑。”
範無懾轉過了臉去,沉吟片刻:“師兄,能不能帶我去看看東皇鐘?”
“好啊。你是不是在民間聽過很多東皇鐘的傳說?”
“嗯。”
“你也沒去過昆侖吧?上古四**寶
,是不是一樣都沒見過?”
“……”
“哈哈,師兄今天就帶你見見世麵。”
倆人飛進山脈中,兩峰間出現一片平穀,從天上看去,地麵畫著一個巨大的法陣,陣眼正是一樽古樸的黃金大鐘。
他們落了地,更顯得那鐘大得驚人,如一株參天大樹,鐘身上有許多臟汙斑駁的歲月痕跡,但銘刻著的符咒卻依然清晰。
解彼安不免驕傲道:“這便是咱們師尊的法寶,真叫人望而生畏啊。”
範無懾靜靜地看著東皇鐘,心中有幾分悸動。他是曾經用神農鼎鑄過劍,又駕馭兩樣上古法寶的人,可在見到東皇鐘的這一刻,他才相信民間所傳不虛,這東皇鐘,不愧是上古四**寶之首,僅僅是靠近它,都有一種泰山臨於前,不得不俯首膜拜的神威。
解彼安走進了法陣:“無懾,可以湊近了看,還可以摸,沒關係。”
範無懾便走了過去,他伸出手,輕輕撫摸鐘身,觸感溫涼厚重,一想到它是百萬年前的神物,便叫人肅然起敬。
“這東皇鐘,人可以摸,鬼卻不能碰。”解彼安手指微曲,在鐘身上叩了一下,“但是我們是敲不出聲音的,也撼動不了它分毫,隻有師尊可以。”
“有這神物,一統修仙界也輕而易舉,師尊竟願意將它放在這裡補結界。”
“所以師尊才受到世人敬仰。”解彼安眼中儘是崇拜,“雖然師尊這個人,有時候很不靠譜,但他一顆赤子之心,心係蒼生,是誰也比不了的。”
範無懾的心情有些複雜,他既是不屑,又不得不佩服鐘馗的胸襟,如此大公無私,他做不到。
他不要敬仰,他要臣服。他要那些被奪走的東西,一樣一樣乖順地回到他身邊,他要那個人,眼裡除了自己不再有其他。
解彼安將耳朵貼上了東皇鐘,輕聲說:“無懾,你聽,好像能聽到聲音。”
範無懾也學著他的樣子,閉上了眼睛。
九霄雲開,聖光普照,天際傳來一陣悠遠又弘大的鐘聲,咣——如龍嘯,如雷鳴,它的餘音聲聲不絕,穿越百萬年光陰,刺透人鬼神三界,牽引著萬物生靈的心跳,與其一同發出胸腔的共振,江河湖海,奔流四肢百骸,崇山峻嶺,雕塑皮
肉筋骨,日月之精,幻化靈魂神魄。
它用鐘聲呼喚蒼生,振聾發聵,三界無不響應它的感召。
範無懾猛地倒退了一步,他大口喘著氣,額上浮了一層汗。
解彼安安撫地按住他的肩膀:“我忘了跟你說,東皇鐘的神力太強了,不能接觸太久,會亂人心智,我們回去吧。”
倆人走出法陣,範無懾又回頭看了一眼東皇鐘:“師兄,假使百年前有東皇鐘,會怎麼樣?”
“宗子梟定然掀不起那麼大的風浪。”解彼安斬釘截鐵地說。
“有道理。”所以此物必須永遠做一個結界,他絕不會讓任何人阻在他麵前。
倆人在羅酆山轉了一圈,返回了天師宮。
一落地,解彼安的目光就落在了範無懾手上,似乎發現了什麼,“哎,你的袖子,是不是短了?”
範無懾微展開雙臂:“好像有點。”
“你長高了?”解彼安握著他的手腕,將他的胳膊抻直,比了比,“果然是猛躥個兒的年紀,小半年的時間,衣服竟然就短了。”
“我明年就會跟你一樣高了。”
“真的嗎?你怎麼知道。”
“你等著看吧。”
解彼安撇了撇嘴:“還好當時做衣服的時候,裁縫想到你在長個,縫邊的時候留了點富餘,好改,不然這衣服就浪費了。”他低頭看了看,“褲子呢,也短了嗎?”
“有點。”
解彼安又繞到範無懾背後,突然兩手環住了他的腰,用手丈量起來,嘴裡還喃喃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