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冷宮裡的女人。她們的臉,好像晚上突然冒出來的鬼影。
一時在笑,一時在哭,一時溫柔,一時凶狠。
有次半夜醒來。一個餓極了的女人正在啃他的肉。嘴邊咬下一塊,咧著鮮紅的嘴衝他笑。
他當時猶豫了下。在選擇讓她吃了,還是跑掉之間稍微猶豫了下。
最後他還是跑掉了。因為覺得被她吃掉太惡心了。
他聽說過自己的母親。
大皇子他們說她是下賤種。很多人說她是臟的、臭的。她鬼迷心竅,吃了熊心豹子膽,算計皇帝。才有了他。
皇帝以此為奇恥大辱。
皇帝就是他父親。他那時候還沒有見過他。後來見到了,他唯一一點念想也就沒了。皇帝像一頭豬。
他覺得自己不是他生的。因為他不是豬。
那個吃他肉的女人臨死的時候,他路過,她抓住他的腳。
冷宮裡死的人很多。他不驚訝。
他隻猶豫了下:“我沒有吃的。”
女人笑。笑得很難聽。臉也很臟。
可那天,他第一次仔細看了那張臉。那雙眼睛一直是混沌的。那日突然清明。
唔,大抵年輕時也是好看的。他想。
“你娘。”她艱難道。
林見鶴沒聽清,她聲音太小。
他隻聽見她聲音顫抖,吐出一串不成音的話。
“都要死了。安靜一些罷。”他想了想,鄭重提醒。
“你娘。”不知一個要死的人,哪裡來的力氣。
林見鶴有些不解,想探究一下。而且他最近藏了三個滿頭,心裡很滿足。
所以他不著急走。
他蹲了下來。安安靜靜看著這個女人死。
他見過很多死人。還是第一次見人慢慢死掉。一點一點,閉上眼睛,沒了氣息,身體發冷,僵硬。
他癡迷一般,安安靜靜看了好久。風雪大了,將屍體掩埋了一半,他在一陣刺骨的寒冷中醒過神。
“你娘。叫你林見鶴。”這句話散在風雪中,若不是他恰好被石子絆了一下,頭撞到她肩上,是聽不見的。
林見鶴。
他知道他娘是姓林的。人家罵她,也會說“姓林的那個賤人”。
見鶴。
他嘴唇一抿,淡淡看了屍體一眼,轉身離開。
冷宮裡死了的人,會有人將他們屍體帶走。
下場,大抵是亂葬崗一扔,野狗分食。
他死的時候,怕也是那樣。
遇見薑漫那一日,距離知道母親給他起了個名字,過去很多年。
他總也死不了,所以活著。
那日大雪。大皇子為何罰他,已記不清。
理由總不過是常用的那幾個。
他挨罰,其實不覺得多疼。從小挨打,已習慣。
他當時在想一碗熱騰騰的麵。想得走神。
“住手。”女孩滿腔憤怒,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憤怒。
林見鶴有些詫異,不知怎麼,可能是那聲音太憤怒,像是氣得要把天都掀了,總之他回頭看了一眼。
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上走出來個麵黃肌瘦的小丫頭。
一雙眼睛極亮。比晚上的星星還亮。
一眼,他便平靜地收回視線。
可不知怎麼,那雙極亮的眼睛卻揮之不去。
他以為小丫頭總是要被大皇子教訓一頓。沒想她報上父母,大皇子竟收手。
他眼裡有些陰鬱。不知為何,或許她見了自己落魄挨打,他也想她挨一頓打。仿佛這樣便可平等,誰也彆瞧誰的笑話。
那小丫頭還來扶他,還要帶他療傷。
他冷眼相看。
那次,她便硬要背他。小小一把骨頭,力氣極大。
被人背在背上,於林見鶴,是一種極為奇怪的感覺。手臂所環住的細細的脖頸,瘦弱的脊背,眼前的圓圓的後腦勺,發黃的彎彎曲曲的頭發,紅通通的臉。
她還一邊走一邊吸鼻涕。
大皇子竟然會放她一馬。林見鶴對此很奇怪。他當然聽過永昌侯。他們府上那個小姐,跟這個丫頭完全不一樣。
“你冷不冷?”小丫頭吸著鼻子,明明臉都凍得青了,她的手卻熱乎乎的。
林見鶴覺得這一切都很新奇。不管是給一個人背著,還是那雙握了他一下的熱乎乎的手。
雪積得極深,小丫頭走得艱難,氣喘籲籲。
那“咯吱”“咯吱”的聲音,林見鶴第一次注意到。
這人什麼都怪。
或許太好奇了,他第一次覺得這世上有什麼事情,是他想探究的。
“累了麼?”薑漫捂了捂林見鶴的耳朵。
“到了。”林見鶴收回思緒,將那些畫麵關起來。
薑漫從他背上跳下,仰頭打量他神色:“路上想什麼呢,我問你話也聽不見。”
林見鶴移開目光,看向城門,眼神深了下去:“你看他們做什麼?”
薑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城門口走出幾匹騎馬的獄卒。他們身後,是幾個手戴鐐銬的流犯。
薑漫有些詫異。
薑卓然和孟玉靜幾乎完全變了副模樣。
神情萎靡,絲毫沒有一點以前養尊處優的樣子。如今與街上乞討的乞丐無異了。
薑柔好認。
她自尊心很強。不會在外人麵前失了骨氣。
她的脊背仍挺得筆直,下巴微昂。
“他們生了這身體一場,我送他們一次。”薑漫道。
林見鶴不置可否。他隻覺得,這夢境很真實。
想到薑府這幾人的下場,他垂下了眸子。
上輩子,他生氣薑漫蠢,被人欺負不知道還手。
薑漫之死,永昌侯府這幾個人,哪個都逃不了乾係。
薑漫說讓他們失去最想要的,就是對他們最大的折磨。。
但是這些人不死,他不能容忍。
留他們,隻是讓他們在薑漫眼前演戲。
這輩子,他活著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薑漫徹徹底底,隻喜歡他。
那些阻礙他的,都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