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君隨外祖父和舅舅走進堂屋,坐下時隨意地掃了一眼,記憶裡劉家是兩進的宅子,如今再瞧,好似更寬敞了些。
舅舅劉文茂對她說:“家裡三年前翻修了一次,又買下了隔壁的院子,君兒看著,可是陌生了?”
裴君搖頭,笑著說:“方才我在馬車上,瞧著巷子裡處處都熟悉,站在外祖家門外,亦是諸多記憶湧上心頭,倒是沒感覺陌生。”
舅舅感歎,“其實家裡早就該修整了,隻是那時戰事吃緊,擔驚受怕不知何時便要逃走,便一直沒有修。”
“這附近好些人家也都是近幾年才開始心中安定,君兒,他們都說,是因為你趕走了突厥,我和你外祖父皆引以為傲。”
裴君笑笑,並不居功自傲,“這是大鄴所有將士的功勞。”
“君兒!”
“君、君兒……”
先後兩聲不同的女聲在門外響起,裴君轉頭,便看見外祖母、生母劉巧女、舅母並幾個年輕輩兒站在那兒。
外祖母喜極而泣,生母……眼裡亦有驚喜,隻是那驚喜一閃而過,隻餘躊躇和生分。
裴君心下輕歎,麵上並無一絲異樣,再次起身拱手問好,“外祖母,母親,許久未見,可還安好?”
外祖母一把摟住裴君,感情外露,眼淚宣泄著她的情緒,“君兒,君兒……”
裴君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輕聲安撫,“外祖母,您彆哭了,我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嗎?”
她這兩天一直在麵對親人的激烈情緒,竟是已經熟練起來,接連哄了幾句,見外祖母還是情緒不穩,便側頭求助外祖父和舅舅。
劉老太爺開口,叫兒子拉開老妻,裴君這才得以自由。
隨後,其他人上前來向裴君問禮。
外祖母想要女兒和外孫親近,當即便對劉巧女道:“快讓幾個小的見過阿兄。”
劉巧女看了裴君一眼,招呼身後三個孩子上前來,對他們道:“過來拜見你們兄長。”
趙家的大女兒趙寶兒,是原配所生,今年十六歲了,走上前,衝裴君一福身,楚楚動人地抬眼看他,嬌聲叫她“裴阿兄”。
裴君平淡地應了一聲,讓護衛將她提前準備好的禮物送給諸人。給趙寶兒的那份,裴君讓護衛呈給她生母。
趙家另外另個同母異父的妹妹趙迎和弟弟趙迅隨後向裴君行禮。
他們很小的時候,裴君都抱過哄過,可若說親近,定是比不上裴嬋的,不過不耽誤裴君親和地關心幾句。
趙迎十二歲,趙迅九歲,估摸也是從小聽阿兄的故事長大,與裴君說話時甚至有些緊張,磕磕巴巴的。
裴君十分耐心地聽著,沒有一絲不耐煩。
外祖一家十分見此情此景十分高興,趙寶兒臉上卻是顯露出幾分不高興,隻因裴君對她極冷淡。
趙父知曉女兒被寵的任性,卻也不想她在劉家丟人,暗自瞪了她一眼。
劉家人全都關注著裴君,全都沒瞧見這對父女的小動作。
而裴君與兩個異父弟妹說完話,便轉向另外的母子三人。
舅舅有兩個兒子,長子劉明智比裴君年長三歲,去晉州府城采買未歸,次子劉明哲比裴君小兩歲,也在府城讀書。
他們都已經成婚,表嫂何氏留在家中料理家務,表弟媳則是陪表弟去府城照料。
表嫂何氏與裴君見禮後,招呼兩個兒子過來,讓他們向裴君行大禮。
裴君送了禮物,就讓他們起來了。
劉老太爺留裴君在家中用飯,讓兒媳孫媳去準備,眾人一道說了會兒話,外祖母忽然提出讓裴君母子單獨說說話,“去西院兒,西院沒人,正方便你們母子好生說話。”
劉巧女看看裴君,神情看起來有幾分矛盾。
外祖母見狀,乾笑著圓場:“我也想跟君兒說說話,那就咱們祖孫三個一起去西院兒坐坐。”
裴君從容地喝了一口茶,並不教她們難堪,笑著答應:“好啊。”
祖孫三人移步向西院,而裴君一動,四個護衛立即便起身,就站在院中守著。
劉老太爺還想招呼他們坐,但四人隻聽裴君的,並不應承。
裴君呢,猜到外祖母她們會說到什麼,便也不讓護衛們離開。
三人進入西院主屋內,外祖母叫裴君坐,裴君便自在地坐在凳子上。
然後屋內便是一陣沉默,老太太這麼大歲數,還要為女兒操心,未免氣氛過於尷尬,一直拉著裴君說話。
裴君臉上始終淡定,外祖母與她說什麼,都平和地回答。
突然,劉巧女消沉地問:“你是不是在怪我?可若不是你祖母一直逼我……”
“母親。”裴君平靜地反問,“有了真正的兒子,您如今過得安心了嗎?”
劉巧女仿佛一下子被戳中逆鱗,整個人情緒變得怨憤起來,“你果然在怪我!我不想的,是你祖母逼得,是她非要個孫子,是她……”
裴君歎氣,“我沒有怪你,我隻是希望你不要自己折磨自己。”
裴君並非是個完全無知無覺地孩童,自然也就對母親和裴家的是非看得清清楚楚。
外祖劉家在襄陵縣有好幾家鋪子,算是十分殷實的人家,若非父親裴南之年少時在襄陵縣頗有幾分才名,且舅舅劉文茂又是父親的同窗,劉家也不會看中父親。
但士農工商,若父親身體康健,哪怕裴家家境不富裕,世人恐怕也會認為是劉家高攀,畢竟父親議婚時已經是秀才公。
而她祖母之所以選擇答應劉家的這門婚事,一個極重要的原因便是劉家給女兒準備了豐厚的嫁妝。讀書費錢,養身體也費錢,當時的母子二人哪怕有族中些許支持,亦是捉襟見肘。
所以父親娶了娘家殷實的母親,這是個極現實的選擇。
外祖家後來確實對父親多有照拂,父親對外祖家也很是尊敬,課業上常幫助指點舅兄,後來父親年及而立便考中舉人,對嶽家的態度也並無變化。
外人眼裡,這就是一樁良緣,可內裡如何,隻能他們自己體味。
她祖母如今瞧著慈祥,早年卻因為年輕守寡,頗有幾分潑辣之氣,也就是裴家族裡還算和諧,老族長公道,這才沒讓她吃儘苦頭。
而且祖母確實對香火傳承幾乎執念,從母親嫁入裴家,便一直催生,父親身體不好,她就更怕不能給父親留下香火,如此,倒黴地便成了母親。
母親大概隻在初嫁進裴家時過了一段甜蜜快樂的日子,後來因為久無身孕,常有憂愁,又和婆母時有不睦,多年積壓之下,才會在裴君出生之後,一念之差,做了一個改變裴君一生的決定……
而當初幫著母親接生並且瞞天過海的人,就是外祖母。
裴君確實從來沒怪過她們,隻是她們做了又後悔,後悔又猶豫不決,反倒自苦。
“這麼多年了,母親,您也該學會釋懷了吧?”
她的語氣,過於冷靜,以至於劉巧女無法接受,言語不自覺便尖利起來,“誰能像你一樣?你從小就不像個普通孩子,你怎麼可以對我那麼冷漠!”
“我想帶你們走的,我想帶你們重新開始的,可是你心裡隻有你祖母,你還不準嬋兒跟我走,我這個母親在你們裴家就是個外人,白眼狼!”
外祖母扯了她一下,氣道:“你看你,在說些什麼?”
然後又轉向裴君,解釋道:“你母親不是這個意思……”
裴君並不生氣,依舊冷靜地說:“你想離開裴家,我說了,我可以做你的娘家,你的靠山,但嬋兒跟你去寄人籬下,絕無可能。”
劉巧女張嘴要說什麼,外祖母又大力拉她的手腕,讓她住嘴,繼而對裴君和藹道:“君兒,我和你母親一時糊塗,害得你受了許多苦,其實她心裡一直心疼你,沒能讓你像個尋常女子一樣長大嫁人……”
“可是……我為什麼要屈就一個不如我的男人?我能做的,比你們想象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