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除夕,裴家所在的坊裡,爆竹聲聲,不絕於耳。
裴嬋一家回定西侯府守歲,四公主則是帶著三郎來到裴府。
仁心醫館也早早關了門,木軍醫和裴家親近,便隨阿酒一道在裴府過年。
老郭氏如今瘦骨嶙峋,即便四公主再三說沒關係,她還是堅持隔著厚厚的門簾,和三郎母子裡間外間這麼守歲。
三郎雖有些不滿足,可新年是喜日子,不興鬨脾氣,他便搬了椅子坐在門簾外邊,聲音清脆地對曾祖母說話。
說這幾日讀的書,說這幾日和表兄崔阜得了什麼好玩意兒,說他們一起練武,沒有一刻停歇。
四公主瞧他抿嘴,兌了一杯溫水,遞給他,“我怎地生了你這麼個話多的?歇一歇,潤潤嗓。”
三郎向母親道謝,接過來沒立即喝,而是先衝著門簾喊道:“曾祖母,三郎喝杯水,您等一等!”
老郭氏笑,“誒”了一聲,答應。
三郎側耳覆在門簾上,聽到曾祖母的聲音,這才美滋滋地小口小口喝水。
裴君坐在老太太床側,聽著外間終於安靜下來,失笑著按了按額頭,無奈道:“太鬨了些……”
老郭氏嘴角抿著笑,“有孩子鬨才好,否則這麼大的宅子,靜悄悄地,多冷清?”
“孫兒倒是更喜歡冷清。”
“哪個像你似的?”老郭氏嗔她一眼,“裴司裴向他們幾個幼時多頑皮,到你跟前就不許他們吵鬨,偏他們日日來家找你玩,也不嫌拘束的緊。”
裴君想起幼時的事兒,忍不住笑起來,解釋道:“您可是冤枉我了,我隻是看顧著他們,從來未曾拘著,否則一個個哪見得著人影?”
老郭氏腦孩裡閃過從前的畫麵,頗懷念,“是啊,都是機靈的孩子。”
她回過神來,看向裴君,停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試探地輕聲問:“三郎都這麼大了,你就沒打算再和四公主生個孩子嗎?”
裴君側頭,“您怎麼忽然提起這個?”
老郭氏垂眼,語氣平平地繼續道:“咱們這房本就單薄,好不容易你這一輩兒有個嬋兒相互扶持,三郎一個,到底少了。”
“我瞧你跟四公主不甚親近,那姬娘子在公主府住著,你若是喜歡她,不妨將人帶過來,再生個一兒半女……”
裴君有些驚訝,老太太是極不喜歡妾室的,沒想到竟然能從她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老郭氏看一眼她的神色,複又低下頭,歎道:“罷了,人老了,怕靜,知道你有分寸,便當我沒說吧。”
裴君握住老太太骨瘦如柴的手,笑道:“後日,嬋兒一家回來,您聽見嬋兒家那兩個和三郎一起嘰喳,該是恨不得沒說過這話了。”
老郭氏扯了扯嘴角,“你倒是能躲,苦了我老婆子無處躲。”
他們在這裡就孩子吵鬨說嘴幾句,京城謝家的宅子裡,卻隻有冷清。
謝夫人早幾年因著謝漣不成親的事兒,沒少發愁,後來那些流言鬨出來,她就質問過父子倆,知道四公主那孩子其實是謝家子,對一直以來疼愛的兒子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當年若是謝漣果斷些,去向陛下請罪求娶,他們謝家是有些麻煩,可也不至於她有孫子卻不能看不能抱,隻能悄悄地遠遠地看看。
好好的除夕夜,謝家偌大的宅子,就他們三個主子相對而坐。
謝夫人聽著外頭的爆竹聲,實在忍不住,長歎一聲:“我如今也沒有彆的期望,就想和那孩子說說話……”
謝漣麵露愧疚,“今年燈會,裴將軍要帶孩子們去街上玩耍,母親若是……”
謝尚書打斷謝夫人還未展開的喜色,不容置疑道:“便是為孩子少受些流言,謝家也要避嫌。”
謝漣看向父親,到底沒說,這話是裴君主動透給他的。
裴府裡,郝得誌除夕得阿酒的話,解禁一日,拉著木軍醫和裴府護衛們一起喝酒。
裴君等到祖母累的睡下,請四公主帶著三郎回去休息,也到前院跟他們喝酒守歲。
阿酒沒煞風景地說什麼“不許多喝”的話,一個人回去。
她剛走到巷口,便瞧見陰影處有一個高大身影,明明看不清樣子,可不知緣由地,她就是知道那是誰。
而那人也注意到阿酒,走出陰影,沉默地看著她。
阿酒緩緩走過去,在他一步外站定,輕聲問道:“魯將軍,信國公府不守歲嗎?”
魯肇簡潔地回答:“守,有魯陽,我給自己排了後半夜的宮中值夜。”
這時是戌時末,還有一個多時辰,從這裡到皇宮,走快些也就兩刻鐘。
阿酒默然片刻,又問他:“魯將軍怎麼到這兒來了?”
魯肇目光灼灼地看著阿酒,“我來看你,給你送節禮。”
他手裡一直拿著一個木盒,此時遞向阿酒,道:“明日開始,家裡有祭祀,十五燈會,我也要當值,隻能今夜送給你。”
魯肇霸道且固執,她就是不接,他的東西也會出現在她的院子裡,任她處置。
是以阿酒即便心情複雜,也還是接了過來,道謝:“謝過魯將軍。”
魯肇嘴角一掀,很快又落下來,沒有表現出太明顯的喜色。
但他的眼睛都亮了幾分,阿酒微微一仰頭,便能看見他的眼睛裡滿滿地都是她。
魯肇送出禮,見她麵前呼出的白霧漸漸將帽子上的毛染上白霜,心疼她在外受寒,便催促道:“你……快回去吧。”
阿酒點頭,想要繞過魯肇,便向旁邊走了兩步,然後向前。
她沒走幾步,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便又停下來,回身看向身後的人。
魯肇也跟著駐足,麵色如常地解釋:“我好些日子沒見到你,想多看你片刻,我送你到門口。”
阿酒沒說話,隻轉過身時,抱著木盒的手緊了緊。
他們兩人平靜地走了一段兒,直到快到她住的宅子,阿酒有一次停下,回身轉向魯肇。
魯肇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宅門,輕歎:“這般快便到了嗎?”
阿酒的雙手都攏在厚重的大氅裡,在這靜悄悄的夜裡,忽然問道:“我想一直行醫,魯將軍知道嗎?”
魯肇微微一詫,隨即點頭,“自然,現在滿京城不知多少人稱道你醫術好。”
他的語氣隱隱有些驕傲。
阿酒聽著,胸口有些煩悶,又有些異樣的情緒想要衝破桎梏,破土而出。
她再出口的語氣便有些生硬,“我這幾年出去看診,總有人審視我,鄙夷我,我是不在乎,可本來不必如此的。”
“就算魯將軍放出話去,是我不願意與信國公府結親,可使得信國公府變成旁人的笑柄,值得嗎?”
坊間都在傳,京裡兩個青年才俊,偏偏都熬成了大齡男子也不成婚,私生活還都讓人津津樂道。
阿酒作為其中一個主人公,倒是沒見到幾個明目張膽在她麵前說嘴的,她也確實並不將那些人放在眼裡,可一想到全都是因為魯肇而起,就想衝他發火。
這種火氣隻針對魯肇,她已經忍了許久。
難道還真像將軍所說,她越來越暴躁了嗎?
阿酒說完那些話,理智回籠,努力從醫理上思考她這火氣的來源。
魯肇自知他害得阿酒名聲受損,十分愧對她,伏低做小地道歉,又哄道:“隻要你能出氣,打我幾下也無妨……”
阿酒震驚,沒想到他這種話也能說出口。
魯肇走近一步,將手臂伸給她,一副由著她打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