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裴君和他這一段對話,不少官員都聽到了,不知為何,與從前幾次彈劾不同,眾人皆有些風雨欲來的預感,皆不自覺地沉默。
崔家擔心此事泄露,被裴君提前察覺,一直是私下調查,上朝後,亦是崔家主親自向明帝和世人揭露裴君的“真麵目”,向裴君發難。
“陛下,臣彈劾輔國大將軍裴君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罪。”崔家主站在殿中央,聲色俱厲地指責裴君,“裴君以女子之身科考,入伍,為將為官,藐視綱常倫理,顛倒乾坤,欺君罔上,罪該萬死!”
“女子之身”四字一出,如同石破天驚,滿朝文武不約而同地看向裴君,驚異、荒唐、不可置信……
誰都沒想到今日崔家的回敬,竟是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情,可大鄴的戰神裴君,怎麼會是女子呢?
與裴君交好的俞尚書、楊尚書,太子少傅薑時繹、謝尚書,信國公、安平侯、定西侯等人,也都有些失態,忍不住打量裴君。
魯肇和謝漣的吃驚之中,則又各自帶著幾分深思,偏他們本能的震驚左右著精神,思考難免有些遲滯。
裴君在眾人的視線之下,淡淡地瞥了崔家主一眼,反應平淡,似乎是在對他所說之言表示不屑。
而她這般淡定,便有一些朝臣懷疑起崔家主為了攻訐裴君,已經無所不用其極,連這樣的無稽之談都能用來彈劾。
立時便有人反駁起來,指責崔家主“信口雌黃”。
裴君收回視線時,飛快地掃了一眼明帝,見他眼中並不似其餘大臣宮侍那般震驚,了然地垂下眸子。
明帝隻是在初初聽得時眼神一閃,其後便目光灼灼地看著崔紹,在眾人的驚詫之中率先打破緊繃,問:“崔卿何處此言?”
眾臣又齊齊轉向崔家主,不過看神色便知,仍未走出震驚,無法獨立思考。
崔家主言之鑿鑿,“陛下容稟,臣有人證,乃是為裴將軍接生的穩婆的侄子,他可當堂作證,裴將軍的身份有異。”
隨後,他道出人證口述之言,又曆數他探查發現的佐證。
裴君聽著,長睫掩住的眼中的譏誚,並不作回應。
朝臣們漸漸神思回歸,裴君一係的官員與她乃是利益共同體,自然要維護她,當即便有人質問:“崔大人隨便找了個人證,便指責裴將軍,如此淺薄,豈不教人恥笑?”
其後裴君一係的官員便紛紛開口,駁斥起崔家主來。
倒是與崔家主同氣連聲的一批官員,對視遲疑片刻,方才出聲聲援,隻是稍顯弱氣。
實在是先前崔家主並未與眾臣通氣,這樣有些荒唐的事兒,他們一時也沒法兒信任崔家主是認真彈劾的。
而崔家主眼神不離裴君,見她始終這般從容不迫的模樣,火氣上湧,語氣越發尖刻,直接逼迫道:“人證已有,若不能取信,有一個更直接的法子,不妨為裴將軍驗身。”
他這話一出,維護裴君的人越發氣憤,就連先前並未發言的俞尚書和楊尚書亦有幾分不滿。
楊尚書耿直,直接對崔家主冷嘲熱諷道:“若我等指認崔家主是女子之身,要求崔家主驗明正身,崔家主也同意教人驗身嗎?”
“你眼裡,大鄴重臣,便可如此輕視羞辱嗎?”
崔家主冷笑,“本官也不願冤枉裴將軍,也想知道裴將軍是否清白,免得文武百官存疑,百姓亦對大鄴官員存疑,民心動搖。”
魯肇亦是皺眉,直接指責道:“有功名之身的士子尚且不必在公堂上下跪,裴將軍乃是從一品官員,崔大人此言,過於猖狂了些。”
隨後,魯肇轉向明帝,躬身道:“陛下,臣反對驗身。”
崔家主今日是一定要給裴君蓋穩罪名,教她無翻身之力,是以根本不理會他的質問,依舊強逼道:“若本官冤枉裴將軍,本官願意向裴將軍磕頭賠罪,可若本官沒有冤枉裴將軍,裴將軍又當如何向陛下和大鄴百姓交代?”
崔家主向明帝拱手拜下,依舊堅持己見,一定要辨個明白。
謝漣自小讀詩書禮義,亦不讚同驗身一說。
隻是還不等他出言反對,其父謝尚書便開口,溫和地說:“陛下,若開了此等先河,日後朝中恐怕要人人自危,不妨從長計較。”
俞尚書一直看著側方裴君的側臉,想要了解她的態度,但裴君從崔家主彈劾之始到此時,甚至未曾說過隻言片語來為自己辯解。
他得不到任何信號,卻必須得站出來維護裴君。
現在裴君是男是女,不是最重要的,她好好地立在朝堂,立在寒門官員之前,才是最重要的。
俞尚書道:“陛下容稟,臣以為,裴將軍之功,若如崔大人所說驗明真身,才是寒百姓之心……”
崔家主立時提出異議……
裴君站在前方,聽著眾人的舌戰,卻有些微走神,任何一方的據理力爭,都是在捍衛自己的利益。
而她的存在保證了一批人的利益,他們勢必要保她……
朝堂上激烈的爭執皆由裴君而起,可她這個主角卻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極惹人注目。
主要爭執的還是崔家等近來與裴君敵對的一係和裴君身後的朝臣,如謝尚書和魯肇這般,表態之後便不再說話。
而眾臣耳聽激烈的辯駁,看著前方挺拔如鬆、安如磐石、矯矯不群的身影,不免心下感慨裴君的心性堅韌,處之泰然。
崔家主對這樣的局麵不能忍受,定然要將裴君的平靜撕開,執拗地請求明帝,務必要教裴君給出一個交代。
明帝聽了許久,目光也離不開裴君。
真正的聖人是不存在的,凡夫俗子不可能無所畏懼,不可能無所求,可裴君連被人彈劾欺君之罪都不怕,她到底在意什麼?又真正想要什麼?
明帝並不想要一個無欲無求的完美臣子,是以他聽了崔紹的請示,終於就此事問裴君:“裴卿有何回應?”
殿中一靜,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全都集中在裴君所在的一點。
裴君跨出一步,微微抬頭,在直視天顏之前停住。
片刻後,裴君輕笑一聲,挺直脊梁,昂起頭,看向崔家主,胸襟坦白道:“不必驗了,崔大人既然想知道,裴某告訴諸位便是。”
“男兒未必真豪傑,誰說女子不丈夫?我是女子之身又如何?我裴君頂天立地,俯仰無愧於天地,敢稱一句真丈夫。”
殿中霎時響起猛烈地吸氣聲,甚至有人一時忘了呼吸,劇烈地咳嗽起來。
謝尚書、俞尚書忍不住閉了閉眼,為裴君的衝動承認。
魯肇和謝漣複雜地看向裴君,其實在崔家主掀破之前,誰都沒有往那個方向想過,可一經揭開,便會發現,並非無跡可循。
但他們皆是磊落之人,乍然得知裴君的身世,縱使驚愕非常,亦有敬佩之心。
朝中並非隻二人這般,還有其他朝臣有相同的心情。
而崔家主一眾人靜默之後,便是大喜過望。
以崔家主為主,與裴君爭鬥許久的一眾官員立時便開始為裴君定罪名,請求陛下嚴懲裴君,以儆效尤。
明帝麵容嚴肅,並未表態。
然裴君到這一步,豈會有所畏懼,一身素服,倏然轉身,麵向文武百官,以一對眾,氣勢絲毫不若,口出狂言:“欺君之罪,裴君認了!可縱使削我官職,斬我首級,我的功績,江山會記得,百姓會記得,子孫後代會記得!”
“裴君之名注定會名流千古,而爾等,不過是芸芸眾生一凡夫俗子,注定歸於浩瀚,湮滅於洪流之中。”
她說得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鎮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裴君無疑是開天辟地、驚世駭俗的一個人,可就像她說的,她從前的戰神之名已是青史留名,而今日之後,裴君以女子之身震破大鄴,必定會掀起一場巨大的地動。
功過留待後人評說,需得先教後人記得。
眾人這一輩子,為權為利,也為一個身後名。
就連先前一眾極力攻訐裴君的朝臣,也忍不住想,會否他們都在成就裴君的千古留名……